裴潛忽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動,是思索的模樣。
我也不擾他,起身站在檐下,仰頭看著春光。
春光明媚,我同他,卻似永都講不到風花雪月上去。
「這生意給你,你可做得?」
「我不願同朝中有過多牽扯,時時刻刻賠著小心,我做不到,你若無合適人選,我可薦一家。」
「閔中陳家?」
「正是,若說鹽運,哪家能比得陳家?」
31
過了這日,裴潛便常來,有時他一人,有時同袁慎一起。
裴潛話少,隻喝一杯酒,便聽著我同袁慎天南海北地扯。
這些年我已練就了一身好酒量,袁慎早不是我對手。
可他不服,每每喝醉才算罷!
我將一袋金珠給他,叫他帶給袁瑛。
他看著我竟涕淚橫流,我將帕子糊在他臉上,不知他何時變得這般脆弱了。
「裴家袁家的聲名是保住了,可是家底卻掏空了,如今叫我拿出一幅像樣的字畫來我都拿不出。當日袁瑛要進宮去,我不允。她哭著問我,除了進宮她還能嫁進誰家時,我心底不知有多羞愧。我連副像樣的嫁妝都備不起,她在宮中艱難,如今還要靠你……」
說著他又掉起了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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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莫再說這樣的話,我同袁瑛還要分個你我出來不成?錢賺來就是為了花,莫不是要放著發霉?還有一事,莫再提什麼為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兒,陛下聽了心中如何?聖心難測,你入朝多年,這事兒還用旁人教麼?」
袁慎這樣的脾氣,還能好好活著,八九成怕不是靠著裴潛吧?
袁慎將臉頰的淚抹掉,看著裴潛,又來看我。
「是我們疏忽了。」他對裴潛說道。
「坊間傳聞陛下萬事都聽公子的,此事怕是旁人有心為之,你們不妨查上一查。」
「我就想不明白,都是一樣人,五娘你這心是如何生的?為何事事都想得這般周全?」
日子艱難時,時時處處要靠自己,隻有萬事周全了,才能活得長久。
說於袁慎聽,他不懂。
我們自出生起,過的就是全然不同的日子。
我為何看重錢財?為何要走到如今?
旁人有依靠,我什麼也沒有,我隻有我自己。
我並不曾捐錢,將西北軍糧的活計攬了下來,又親押送了一趟。我得知曉我運去的糧是不是用在了該用的地方。
朝廷何時有了錢買糧,我便何時斷供。
聽起來是一筆極不劃算的買賣,還不如幹脆捐了錢,省得麻煩。
袁慎同我一起去的,他終究是娶了那李環。
如今後院孩兒已有四個,一個是那謝家小娘子產的。
他已不是舊日的世家公子,吃喝全然不再講究,我看他坐在車橼喝粥的模樣,覺得心酸。
裴潛同他,當初定然也是受過苦的。
兩個世家子弟,如何讓一個寒門出身的皇帝接受信任,隻這一點已是千難萬難了。
「不要這樣看我,我一個郎君,吃些苦算什麼?」
「隻是二郎比我更苦些,他舊年腿傷未好全,又跟著陛下東奔西跑,後來為護陛下又受了重傷,整個脊背差點被一刀劈開,睡了月餘都不曾醒。」
「說起來你們真是像得很,對自己的那股狠勁兒旁人看著都害怕。」
「五娘,這些年你可曾想過他?」他將碗裡的最後一粒米喂進了嘴裡。
我仰頭看著南歸的大雁,冬去春歸,這亦是它們的宿命。
它們為何不一直待在溫暖如春的南方?這樣奔波不累麼?
很累啊!可都是宿命。
又是一年秋日了。
時間好快,讓人追趕不及。
他看我久久不語,又嘆了口氣。
「他如今落下病根,天冷了便會腿疼,行路都難。」
「我從未曾見他落淚過,你離去半年後傳來噩耗,崔家全家都沒了,你走時說要回博陵看看你阿母。」
「那時我們還在軍中,他求了陛下遣人去尋,待那人回來說是真的時,他站在山頂一夜,我尋見他時,他閉眼掉淚。」
「我叫他,他看著我說,若隻是一場夢就好了,夢醒了,我便如約娶了她,我隻要她一人就夠了。」
32
「五娘,他就是那樣一個人,萬事都藏在心中不願說。他至今未娶,家中催他,他從未松過口。」
「知曉你歸京時,他又拉著我喝了一夜酒,他等著你來尋他,你卻遲遲不曾來。」
「京中許多關於你的傳聞,說你早就嫁人了,嫁的郎君是蜀地豪富,各式各樣的。」
「他在你門口徘徊數次,卻不肯進去。」
「二郎可問過你婚嫁否?他不敢問,怕聽到的是他不願聽的。」
袁慎說完便去了。
袁慎不懂他,他不問,是不願將我困住。
後院的一畝三分田,留不住我。
他如今在朝為官,裴家哪容得他娶個下九流的商人?
除非他辭官脫離了裴家,可他一路走到如今,為的是什麼?
他想要一個繁華盛世,如今才走了幾步?
他為著天下萬民奔波勞碌,我亦在那萬民之中,所以並不覺得遺憾。
他是為著旁人,亦是為著我。
他心存大義。
何為大義?正道也。
他心中裝著萬裡河山,我心中如何裝不下一個他?
於是山河故人,無一是他,無一不是他。
到了此時,何必還要說破?
他知我,我亦曉他。
這天下女娘為何非得是一個模樣?我們本就生而不同,有人在後宅相夫教子,有人種田耕地,亦有人奔波行商。
做自己想做之人,想做之事,為自己活著,且活得精彩,如此便不枉此生了。
愛我之人,不論到何時,都不會嫌棄我。
他不娶我,不是不愛,是有比愛我更要緊的事兒去做,亦隻願我永做我自己。
如此便夠了。有人朝夕相處,卻無話可說,有人相隔萬裡,還能彼此惦念。
我同裴潛,即便終年不見,他於我而言,還是舊年裡那個端正騎在馬背上,衝我揚唇一笑的郎君。
日日都有死別,我同他不過一場生離,又算得什麼?
我們各自為喜愛的事奔波著,學著接受分離,學著在這樣不停的分離中不那麼慌亂傷感。
又期盼著下一次還能再見,再見時他很好,我亦很好,這就夠了。
袁慎番外
1
我已是不惑之年,朝中革新,官職變了又變。
我已是正三品的戶部尚書,二郎是朝中太師。
陛下確實是個好陛下,勵精圖治,治國有方。
隻是苦了二郎,朝中之事不論大小,陛下都要同他商議。
旁人還有休沐之日,獨他,隻要不生病,還能爬起來,總有許許多多的事等著他做。
都說陛下信重他,隻是我想,這樣的信重是不是該稍減一減,叫他好生緩上一日。
袁瑛勸過陛下,陛下說得極是直白。
二郎孤身一人,叫他緩著隻徒生寂寞,還不若叫他忙去。
這話也並沒有錯,二郎為官數年,先時他阿父阿母在世兄弟還住在一處,如今他阿父阿母不在,他便搬出來一人住了。
誰能想得到堂堂太師,隻是一間一進的小院子?
家中一貼身伺候的侍從,一做家中雜事的老翁,一個廚子,還有一個自小就跟著他的祝陶。
那侍從還是祝陶的夫婿,若不是還留著發,喝酒吃肉,他同那寺中僧人有何區別?
清心寡欲、無欲無求都不足以形容他。
他自幼時便是如此,天資過人,性子又孤傲,我能入他眼,不過因著我死纏爛打。
他煩不勝煩才同我做了朋友。
待到弱冠之年,他已是滿腹經綸。
他待自己是極嚴苛的,從不學旁人嗑藥敷面,亦不讓我跟著學。
世家子弟,今日詩會,明日清談,邀他時他從不答應。
我問他為何?這才是揚名天下的好時機。
他一雙鳳眼安靜地瞅著我,問我揚名天下又有何用?
又一人翻書寫字去了,他的日子好生無趣。
王謝子弟名滿天下時,河東裴潛,還無人識得。
我心悅李環,他問我何為心悅?
隻有學識才能匹配,才有話可說。
我看他像看個傻子,若真如他所說,非要看學識才華,天下多少郎君要打光棍?天下多少女郎又要在閨中變老?
他看上過蘭陵蕭氏的蕭芷,隻因那蕭芷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他連人都不曾見過,就叫他阿母著人去提親。
那蕭芷卻狂傲得很,說什麼從未聽說過裴潛之名,她非王謝子弟不嫁。
裴潛在河東成了一場笑話,旁人雖不曾明說,可暗中不知是如何編排的。
因著這事兒,她阿母曾捶著他痛哭,嫌他叫人平白欺辱了。
袁瑛自幼同我二人一處長大,她待二郎比待我更親近。
她又是個直白性子,為了這事兒不知同那蕭芷針鋒相對了幾次。隻是袁瑛單純,次次都吃虧罷了!
裴潛從不多說什麼,隻是旁人再請他時,他已不再避諱。慢慢河東裴潛,已能同王謝子弟同論了。
我們這樣的人,從不曾有過真正的自由。
家族錦衣玉食地養著我們,到了該用之時也絕不心疼手軟。
裴家給他定下了一門親事,若不是那女郎姓崔,她沒一處能與二郎匹配。
去提親的人回來將她的家事一說,裴家夫人當時就哭了。
那樣的人如何配得上她芝蘭玉樹般的兒子?
但這是裴氏同崔氏兩個家族的定下的事,一時間哪裡有轉圜的餘地?
隻是他阿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是她嘴裡那樣一個處處都配不上二郎的女郎,叫二郎蹉跎了半生。
2
那女郎到安邑時,裴潛確實摔了,他不是隨意扯謊亦不顧別人死活的人。
他說摔了頭,將娶妻的事忘了,主意還是我出的。
時世已亂,他有大志向,不該被那樣一個女郎耽擱了。
我說就讓她等幾日,又不是不娶了。
也給你些許時間,看看她如何。
後來我不知有多悔,我若知後來裴潛要同她這樣蹉跎,我定然不會說出那些話來。
二郎彼時若是娶了她就好了。
後來我總想勸二郎娶妻,可我說不出口。這世上之人,誰能像她那般知二郎?
再後來,除了她,已沒人能配得上二郎了。
我永記得那日,微風細雨,我同二郎掀開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