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女娘一身布衣,用一塊藍色布巾裹著發,挽著褲腿,滿腳是泥。
她有一雙藏著萬千星辰的眼睛,明亮得嚇人。
她生得圓臉圓眼,身材細瘦纖長,笑時便露出一口細白的牙齒來。
隻是那牙齒咬合處微微內凹,一笑便有些稚氣。
她窮得坦蕩,倒顯得不請自來且還要甜漿的我們的不合時宜來。
她跪在檐下溫酒,安穩靜怡,一點也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女郎。
屋中牆上掛著一副行草,氣勢已成,卻是她自己所書。
二郎聽聞那草書是她所寫時,神色已微變。
回去的路上,二郎再未說過一句話。
她又開了間鋪子,那牌匾同正堂書畫皆出自二郎之手。
二郎從不輕易寫字,我要求一幅,都是極難的。
二郎待她不同,太不同了些。
二郎外出半年多,回來才同我講了去勿吉販糧的事情。
我當時有多麼震驚,五娘一個女郎,哪來的那許多想法,又哪來那許多膽氣的?
二郎話少,可句句都不離她,他自己約莫都不知曉,他說五娘時,眼裡的光有多炙熱。
袁瑛看著單純,實則十分挑剔,可不知自何時起,她對五娘卻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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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但凡有口好吃的,或她得了什麼好物件,總要帶著秀圓裹著個小包袱去尋五娘。
我阿母不喜,勸她莫要同一個下九流的商賈來往。
她同我阿娘說,你們都不懂五娘,她待人最是赤忱,你給她一分,隻要她有,定然是十分相還的。我喜歡同她往來,阿母莫要阻我。
後來啊後來,後來袁瑛在宮中艱難,五娘便捎了一袋又一袋的金珠散錢進去。
我要謝她,她笑著問我,我同袁瑛莫非還要分出個你我不成?
我阿母那時還在,說果真袁瑛是會看人的,那崔家五娘,是個好的。
是啊!她是好的。
我同二郎投軍最苦的那段日子,我說熬不住了,回去吧!
二郎說他不回,他要掙出來,有一日能做自己的主了,他要重新求娶她。他誰也不要,隻要她一個。
後來他確實能做自己的主了,可終究還是不曾開口求娶她。
我問他為何,他說不忍。
不忍折斷她一雙翅膀,她是雄鷹,是要在更廣闊的天地翱翔的,他不忍將她關在籠子裡。
若是成了家雀,她就再也不是她了。
有人離別是因為不愛,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離別,隻因在彼此心中太過鄭重。
在他們心中,彼此都不是能隨意對待的人。
他們守著旁人的現世安穩,比如袁瑛的、我的、袁家裴家的、許許多多人家的。
袁瑛說,七兄你信不信?我在宮中的底氣是五娘給的。
因為我從未有一日缺過什麼,陛下疼不疼我,我皆吃得好睡得安穩。
我用的穿的,旁人許是見都不曾見過。
彼時袁瑛的男孩兒已是一國太子,袁瑛將成一國太後。
無論旁人如何勸說,二郎終不曾娶妻。
二郎平日飲酒皆是一杯,偶爾醉了,便在五娘家的院門口立一夜。
他什麼也不說,可旁人都知曉,他在等著那個總是灑脫離去的人歸來。
祝陶番外
1
我家郎君的腿疾犯了,疼了一夜不曾安睡。
他已年過五十,此時眼下青黑一片,映著花白的須發,叫人不忍多看他咬牙忍耐的模樣。
風來要去請郎中,郎君不允,自同我成了婚,風來便一直在郎君身邊服侍。
郎君的脾氣,他再懂不過。
他去替郎君告假,陛下知郎君犯了腿疾,遣了御醫,又賜下許多藥來。
黃昏時分,又親來了一趟。陛下亦老了,肩背不如舊時那般挺直。
皇後陪他一起來的,吃了一杯茶,說了許多責怪的話,怨郎君不曾將自己照顧好,若是家中有個夫人,此時至少也能勸一勸。
陛下忍了又忍,又將已外出了兩年的五娘抱怨了一番。
誰也不曾說過她不能嫁我家郎君,怎得那般狠心?
那生意就那般緊要?生生將二郎拖成了個老頭。
如今一身病,她也不心疼不管麼?
皇後便在一旁笑著看他,溫溫吞吞回了一句話:
「你用她錢時怎不嫌她長年在外?是誰說還要建什麼船隊出海,等她回來再商議商議的?」
陛下抿了抿唇,許久後才道:「你怎得時時處處都要護她?她比我還親?不若我砍了她了事,大家還都松快些。」
「你若要砍她,便連同我和泓兒蓉兒先砍了如何?」
娘娘那模樣,全然不像玩笑。
陛下抽了抽嘴角,再沒答話。
泓兒便是當朝太子,蓉兒是陛下的心頭肉,當朝長公主。
呵!這許多年,她們還這樣護著彼此。
官家夫人、朝中貴人都說皇後娘娘最是難纏,她若不願,誰都奈何不得她。
誰叫她命好?有個好兄長不說,還有個錢串子護她。
娘娘便命人傳了話,五娘有一日要我替她去死,我眼睛都不眨。待那一日,你們有那般能耐時再來說她。
她們並不常見,卻不知為何那般要好。
這夜又是大雪,郎君屋中的燈一直亮著,夜半有人敲門,我讓風來去開。
門外聲音傳來,那聲音多年未變,我一聽便知是誰,披了衣跑出去看,她披著鬥篷,已然是個雪人了。
她鬢角亦生了白發,肩頭落了許多雪,隻有一雙眼依舊亮得驚人。
她身上有一種不慌不忙的從容,又不笑還帶著三分笑模樣,讓人忍不住親近。
「您何時回的呀?」我要行禮,她卻扶住我的胳膊。
「剛回的,今日雪大,我來瞧瞧他。」
她笑著指了指那還亮著燈的屋子。
「我得了新藥,或能治好他的腿疾了。」
她將手裡提的藥給我看,笑著露出了依舊細白的牙。
她眼角生了紋路,長年在外奔波,比別家同年歲的夫人要黑瘦些。
可她精氣神好,聲音清亮,顯不出老態來。
說話時總是和風細雨,歲月不饒人,卻饒了她。
我家郎君一心隻容她,怎麼沒道理呢?
2
我便又想起舊時的一樁事來。
那時我家郎君而立,正是最好的年歲,有官位,有威望,朝中多少人家想同他結門親事。
恰陛下亦發了話,叫他好生尋一門親事,日常也有個照應。
彼時老夫人還在,家中媒人不斷,老夫人挑挑揀揀,終選了吳大人家的嫡次女。
那日相見,郎君神色微變。
那女娘生得同五娘一個模樣,若不是年歲有差,說是雙生姐妹都有人信的。
待將人送走了,郎君隻對老夫人說了一句話:
「阿母,日後不要如此了,兒不欺心,旁人同她再像,也不是她。」
老夫人將「孽障」罵了不知多少句,可裴家,早沒了能管得了他的人。
她推開房門進去了,我穿了衣同風來在門口候著。
「都這般年紀了,怎得還耍小孩兒脾氣?藥也不喝,郎中亦不看,腿如何能好?」
她輕聲細語,聽不出責備,隻有無數心疼罷了!
這世上能說郎君小孩兒脾氣的,唯獨她了。
「雪這般大,路又難行,怎不等春日再歸?」
「你莫不是嫌我回得太過早了些?」
郎君許久便沒了響動。
他比任何人都盼著見她,哪怕隻一眼,他都能開心數日。
郎君冷淡,旁人瞧不出,我同風來伺候了他這許多年,獨五娘歸來時,郎君才會慎重地選一件衣服來穿。
平日給他什麼他便吃什麼,獨那幾日,他是要點菜的,什麼果子什麼茶,配什麼樣的茶具,他都要一一看過才好。
五娘叫我熬了藥倒在盆裡,她蹲在郎君眼前,打湿了帕子給他敷腿。
房門開著,燭光昏黃,郎君的手輕撫過她的發,她輕輕將臉頰貼在郎君的膝頭。
說不出的溫柔沉靜。
他們是這般相配啊!
「這一路可難行?」
「很好,除了有些想你,其餘皆好。」
她聲音裡帶著笑,這樣的年紀,也隻有她,能將這樣的話放在嘴邊說了。
郎君便揚起嘴角笑了,他看著五娘的目光,亦亮得驚人。
「我娶你,你應不應?」
「自是應的呀!到時我便帶你去看看你要的繁華盛世。」
「你便等我一等,待分田令實施開了,我隨你去。」
他們在一處過了年。
待春暖花開時,陛下組的船隊要出海了,她又要走。
五娘不曾來辭行,郎君亦不曾去送。
七郎問他為何不去,他隻搖搖頭說,我不敢去,怕要留她,怕要隨她去了。
七郎,她此次一去若是不歸,我定活不久的。
到時你便將我燒成灰,使人將我撒進海裡吧!
你亦知曉的,她會等我。
情愛並無道理可言,各有所求,便會不同。
我識得的人裡,隻有他兩個最簡單。
一心隻求一人,見與不見,皆是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