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是出過的。阿翁還在時,長年遊歷在外,我走過的路,他約莫想都不一定想得到。
「公子隻管帶足了錢便是了,帶足了護衛,好護公子周全。」
順帶也護我周全才好,你擁有的一切,隻有活著,那一切才有意義。
四月至五月,確實一滴雨都沒在下,北方定然大旱,顆粒無收。
12
鋪子關不得,阿桃自是要留下的,裴潛借了個掌櫃於我,說是讓我付他工錢,隻是我不知我這些日子賺的,夠不夠付他工錢。
五月中旬我們出發了,我花錢買了一匹好馬,束了胸,扮作男子模樣,隻背了小小一個包袱。
如同我說的,裴潛確實帶了二十人,且看ƭũ̂₋起來都不好相與的模樣,他們不像是護衛,都是浪人打扮。
裴潛坐在馬車裡,馬車看起來極普通,可看車轍就能知曉,裡面定然是另有乾坤的。
拉車的馬深棕色,高大健碩,是匹好馬。
他約莫沒聽懂我的意思,輕裝簡行,其實就是不坐馬車,騎馬去呀!
車簾虛掩,我看他端正地坐在馬車裡翻書飲茶,也就罷了吧!
以我的腳程,一日打馬行三百裡並不算多,可裴潛的馬車行得慢,第一日連二百裡都不曾走到,亦錯過了驛站。
夜間尋了一片挨著小溪的樹林,天旱,溪水隻有細細一股,但造飯飲水還算方便。
幾個浪人飲馬造飯,我看他們搭灶造飯的模樣,顯然都是經常外出的熟手。
若不是他們每人腰間懸劍掛刀,看著倒像是手熟的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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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潛下了馬車,白日極熱,雖已天黑了,可林中依舊悶熱。
裴潛這樣的世家公子,約莫從沒被汗打湿衣衫過吧?
他離我近,我看他的白衣緊緊貼著脊背,該是被汗湿透了。
他說要出去走走。
我看他手裡提的包裹,估摸著他要尋處地方洗漱換衣。
他一走,立馬有人跟上了。
我想了想這幫浪人打扮的護衛,裴潛並不隻是個單純的世家公子。
他或許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於世事卻是極清楚了解的。
他不僅僅隻會吟詩作畫。
我蹲在河邊洗了把臉,看著那幾人拿出肉幹放進已燒開的水裡來煮,等肉煮透了,又往鍋裡投了菜幹菌子之類的,等煮好了,放了鹽巴,若是再泡上炊餅,荒山野嶺,也算是一道好菜了。
我端著碗在旁邊蹲著等,裴潛還沒回,吃飯還要等的。
他們約莫是得了裴潛的吩咐,不要多問我什麼。
隻是好奇是天性,他們瞅著我,見我笑眯眯不說話,有人問我幾歲了?原本幹的什麼營生?會不會功夫?
「十六了,會些拳腳功夫,原本跟著商隊走商的。別看我年歲小,力氣不一定比阿兄們小的。」
我又聽他們扯些闲話,關於裴家和裴潛的事情卻隻字未提。
這就是世家豢養出來的貼身侍衛才有的素養,隻不知裴潛今日帶出來的是他的全部還是一部分?
我也不多問,想著裴潛不知何時才能回,我肚子餓了。
裴潛回來時頭發散著,還未全部幹透。
「你盛了飯,同我一道在馬車上吃吧!」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我便當成他是在同我說話了。
馬車裡確實寬敞,將那小桌一收,睡兩個人還有餘地。
他看著碗裡的燙菜皺了皺眉,依舊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著。
我吃得快,一碗很快見底了,我又盛了一碗。他瞅瞅他碗裡還餘下的半碗,又瞅瞅我的碗。
「你一個女郎,還能吃得下麼?」是真心實意在疑惑。
他過了二十四載,約莫不曾見過這麼能吃的女郎吧?
13
我很快將這一碗又吃下去了,算是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的問題。
他吃完飯要喝茶,喝完茶又要來回走幾圈。
待要睡前,還要讀書。
我裹著毯子坐在車橼上,月亮剩下小半拉掛在天邊,其餘人或坐或臥,都是圍著馬車的。
所有的錢都在這輛馬車裡,他又是馬車的主人,固然是重要的。
我聽他翻了一頁書,不一時又翻了一頁,不疾不徐。
「公子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的。」我輕聲道。
不一時車裡的燈滅了,約莫是他睡下了。
「你若是願意,便進車裡來睡吧!」
許久,久到我都要睡著了,他忽然說道,約是瞌睡了,聲音有些沉。
我自是一千一萬個願意的,車裡鋪了毯子,又有枕頭,躺著睡自然舒服。
「那便得罪了。」
我脫了鞋進了馬車,他靠在一側仰面躺著,雙手規矩地搭在胸前。
每每看他模樣,總覺得像個老學究,可他做事並不那樣迂腐。
旁邊放著一個枕頭,我裹著毯子,側身躺下了,長長呼了口氣,好舒服呀!
「你同旁人太不一樣了。」
他低聲說道。
「是啊!畢竟我不是個真正的世家女郎嘛!你見過的女郎約莫僅限於親朋故友家的。出來走一走你就知道了,世間的女郎並不都是一個模樣的。」
真正的世家女郎絕不會同一個男子同車而臥,因為她們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聲,哪怕她極心悅一個男子,也決然不會這樣的。
「你便放心睡吧!不要想什麼名聲之類的了,旁人若是知道我同你睡在一處,定然會說是我佔了你的便宜。」
我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睡著了。
「是,確是你佔了我的便宜,我卻並不覺得吃虧……」
我不知這話是做夢還是他真說了。
半夜時分,車外有了動靜,我醒了,裴潛也醒了。
世道不安穩,才剛出了城,便被盯上了。
車廂裡昏暗,我和裴潛離得近,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讓我說話。
現如今賊匪並無不同,都是為著銀錢。
我點點頭,微微挑開車簾,護衛已將馬車團團圍住。來人不多,約莫五六十人,因天黑,看不清他們穿著,亦看不清楚他們的武器為何。
可一眾護衛並不驚慌,該是不成氣候的。
許多窮人過不下去了,便上山為匪,他們不為傷命,隻為了一口吃食。
我要出去,裴潛不讓。
他輕輕拽住我的袖口,我回頭看他,他頭發還散著,月光一照,說不出的清俊。
我當初為何會覺得袁慎比他好看呢?
「我出去看看,無事的。」我輕聲對他說道。
「你莫去,我去看看。」
「不行,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你若有個差池,我萬死莫辭。」
我輕輕一拽,衣角從他手裡滑落了。
14
我看外面圍的一圈人,有老有小,手裡拿的皆是菜刀斧頭鋤頭,面黃肌瘦,衣衫褴褸。
若不是餓得厲害了,好好的人為何要出來做土匪?
隻是世道逼迫罷了!
我進了馬車,打開自己的包袱,裡面有十來個炊餅。
「你能同外頭的阿兄們說一聲麼?將我們剩的炊餅都拿出來,明日有了城鎮,我再去買些來。」
他一雙眼看著我,幽深專注。
「世道這樣亂,多的是這樣的人,你能救得多少?護得幾人?」
「若真到了山窮水盡處,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更遑論救旁人了。」
「隻是如今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我不忍。」
「或許今日吃了這餅,過不了幾日他們還要餓死,可在此刻,我已盡力了,隻做眼前的,做我在此刻能做的,如此也就是了。」
這是我的心裡話,我不是菩薩,做不到普度眾生,可今日就這樣看著他們死了,我心底難安。
這同善良與否無關,我不為救他們,隻為求自己心安。
「阿大,將剩的炊餅拿出來。」
他揚聲喚道,在這樣寂靜的夜晚,他的聲音從容不迫,讓人莫名心安。
我跳下馬車,將懷裡的炊餅抱過去。
「我們身上的吃食皆拿出來了,他們都是武功在身的護衛,你們這個樣子,如何同他們打?將這些吃食拿回去,約還能度幾日。」
我說不出讓他們日後好好過日子,切莫再打劫的話來。
他們若是好好過日子就能活,自是走不到這ẗū́ₕ一步的。
我們不能感同身受時,有什麼資格勸旁人善良?
誰都知道的,活著才緊要。
裴潛他們準備的比我多得多,他們接過炊餅,緩慢地消失在了遠處。
「阿父,我想吃一塊。」是個孩兒,還帶著吞咽口水的聲音。
「拿回去分了再吃不遲。」男子的聲音虛弱,不知已餓了幾日了。
如此我又躺回了馬車。
我仰面躺著,雙手就放在腦後,眼睛雖閉著,卻毫無睡意。
我們離了城才多遠?已有百姓為匪,天災人禍,誰能避免?
「公子,這世道已然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安穩了。」
「若真有一日到了亂世爭雄之時,你待如何?」
「天下大亂,哪裡有人能獨善其身?隻是我不願意想那麼遠,將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了,至於能走到何處去,不論到時如何,我都欣然接受。」
他翻了身,我知道他在看著我,卻不願意睜眼。
「你真不像個女郎。」
「我生得太過五大三粗了?」我同他玩笑道。
「同長相無關,膽識脾氣皆不像,我看旁的女郎著錦戴玉,日日裝扮都不一樣,卻從未見你那樣過。」
「我是不喜歡麼?隻是我家窮,我隻有一匹錦緞,還是數年前的,唯一的值錢的首飾就是一個金镯,還是空心的。」
「我並未聽說崔氏這樣窮困。」
「我家旁支庶出,就靠著點土地過日子,阿母不曾將我們餓死已然很了不起了。」
「袁家六娘來尋過我,說話雖十分氣人,可有一點她沒說錯,若不是崔家嫡支沒個年歲適合的女郎,怎樣也輪不到我來嫁你。」
「我的家世確實不足以匹配公子,你要退婚,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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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他也沒個響動,我以為他睡著了,睜眼看他。
他側身躺著,並不曾睡,樣子像是在思考。
我也不擾他,裹了毯子翻身背對他。對著他時,我是不是太過坦然了?
怎麼辦呢?看他字字句句都認真的模樣,便不忍心騙他了。
我醒得早,太陽還沒出來,因為有河流過,靠近河岸的樹和草還未幹枯。
可草葉上連一滴露珠也無。
有風也是好的,可風都沒有。
我洗漱好了,在馬車背後翻檢,昨日我讓他們將炊餅都給出去了,今早便要餓肚子了。
心裡微微愧疚,此時我若還能尋點野菜出來,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於走到搶劫的路上去了。
隻能餓著了。
「今日讓阿兄們餓了肚子,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