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眾人道歉。
「無事,都是可憐人。再不久就到城鎮了,餓不著的。」
裴潛的護衛名字很好記,一、二、三、四……
以此類推,我在努力慢慢地將所有人都記下來。
說話的就是裴一,有一天他們會有自己的姓名,我想會的,不知我為何這樣堅定地以為著。
裴潛起來時天已亮透了,太陽掛在頭頂,熱得厲害。
裴潛讓我上馬車待著,我也不推辭。
馬車裡其實比外面更悶熱些,隻是太陽曬不到肉上。
我靠著車壁慢慢搖扇子,懶得動,也懶得說話。
裴潛跪坐得端端正正,翻看著桌上的書。
他幹什麼都不急不躁,明明和我一樣,額發都湿了。
「公子不來其實是可以的,天這樣熱,出門太受罪了。」
「你都受得,我有何受不得?」
他抬眼看了看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我不想說話了,他覺得可以便可以吧!
總之他和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想做什麼能不能做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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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我不答他,就真的笑了。
「生氣了?」
「並不曾。」
「那為何不說話?」
「公子要我說什麼?天太熱,肚子也餓了。我若說出來,公子定然要說肚子餓也是自找的,誰叫我昨夜將吃食都送出去的。」
他卻什麼也沒說,拉開桌上的小抽屜,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給我。
小小一枚,粉粉嫩嫩,好不招人。
「吃吧!」
他的抽屜裡盡然還有果子,這樣的季節天氣,能吃得起果子的,也就他這樣的人家了。
我接過,拿在手裡,看了看他,又輕輕咬了一口。
有些酸,有些甜。
「出門時帶了幾顆,我不愛吃,你便都吃了吧!再放便壞了。」
他指了指抽屜,我伸長脖子去看,還有六七顆。
「嗯!我喜歡吃果子的。」
我點點頭,開心得咧著嘴巴。
16
就這樣走走停停,太陽慢慢不那麼曬了,到了勿吉時,已是七月中了。
勿吉天涼,又臨著弱水,自是沒那般熱的。
恰逢收麥收豆的季節。
一路走來,獨這邊到處金黃一片,能灌水的地方,隻要不遭水患,下不下雨,並不太能影響收成。
裴潛不缺錢,尋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我洗漱收拾一番,自是要出去走一遭的。
這是大買賣,不能輕視,貨比三家,價格要合適,豆麥還得曬得幹。
生意人自該有生意人的裝扮,我叫裴潛將他那身世家公子的氣派收一收,他瞅著我,問該如何收。
我同他在街上晃了一日,叫他瞧瞧生意人是什麼模樣。
他總結了八個字,圓滑世故,嬉皮笑臉。他學不來。
他說他隻管拿錢,生意叫我去談,他跟著看便是了。
勿吉最大的糧食買賣便是那孔家的。我在博陵時便聽人講過,天下要說糧食買賣,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
弱水以東的買賣,他家佔著七成。
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年歲並不很大,人卻精明能幹得很。
來見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櫃,四十來歲,生得白胖和氣。第一眼看他,便覺得他憨厚老實。
這樣的年歲,能將自己養得這樣胖,且還坐到了大掌櫃的位子上,定然不會是個普通人。
他叫人上了茶來,笑眯眯問我出身。
「博陵崔氏五郎,也就佔著個崔氏名頭,家裡阿父拿了錢,叫我出來歷練歷練的。」
我亦笑眯眯回他。
他的樣子不像方才那樣松散,鄭重起來了。
「不知公子要買多少豆多少麥啊?」
「不若大掌櫃先說一說一石多少錢,若是買得多,價格還能不能再談?能不能保證賣出的豆麥皆是新的,且幹燥完好,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該如何?」
我喝了茶潤了潤嗓子,舊麥舊豆我不要,時間久了易生蛆發霉,路又這樣遠,待運回去再看,折損的該如何算?
「不想公子看著年歲小,卻是個內行。既如此,我便不說虛的了,兩千石以上,一石六百錢,皆是幹燥新麥,霉損自是有的,隻是一石裡有個幾兩都屬正常。若是霉的多,我們僱人將糧食運回來,退了錢就是了。」
「我若要五千石麥,五百五十兩,大掌櫃覺得如何?」
「沒有這樣的價格。」
「卻也沒有買這樣多的,多中取利,大掌櫃該比我更明白這樣的道理。」
「我自博陵來,走這樣遠的路,自是為著勿吉的糧比博陵便宜。」
「我來了有幾日了,各處的糧市也去看了看,並不是隻有孔家可選,選了孔家,自是為著孔家誠信的名號。」
我知這樣大的一筆買賣,大掌櫃是做不得主的。
他使了個伙計去了,不多久那伙計帶了話來,當家的大郎君要親自同我談。
茶都喝過幾道了,裴潛雖耐著性子等著,可臉色已然不大好了。
我搖頭叫他耐心等著。生意便是這樣,他壓著時辰來,便是要讓我覺得他很是忙碌,談的都是大買賣,我們這樣的,並不算什麼。
我耐著性子等,自然是為了表明我要將這買賣談成的誠意了。
16
大掌櫃說些當地的風土人情,我又說些一路見聞,有來有往,也並不算冷場。
孔家大郎君來時,早過了午時,飯時都過了。
人一旦餓了肚子,便急躁起來了。
我並不急,隻是沒想過掌著這樣大的一門生意的郎君會如此年輕。
看起來不足而立,俊朗高大,一雙眼含著笑意,親和得很。
「五郎莫怪,韶來遲了。」
他先是行了一禮,我自是趕緊還了禮。
隻是第一次見面,他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喚一聲五郎,又叫人不覺得厭煩,已然是一種本事了。
「大郎君自是極忙的,我等一等算不得什麼。」
又是一番應付,才進了正題。
他思索一番,最終將價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錢一石上。
已是最低了。
「隻是這押貨的人要大郎君這邊負責,我先付七成,待到了,我便將餘下的三成付了,押貨這邊的錢自然是我來付的。」
原本裴潛是要從安邑帶人過來的,隻是這筆買賣隻有我同他知,安邑哪個不識得他?到時說漏了,又是一樁事端。
但這邊僱人就不一樣了,糧食一送到,他們便要返還了,少了多少是非麻煩。
「五郎真是第一次做買賣麼?」孔韶笑著問我。
「讓郎君笑話了,因是第一次,自該處處小心才是。」
「五郎日後若還有買賣,還找我便是了。」
我自是無有不應的。
待談妥了,籤了文書,我將七成定金付過,又去看了麥豆,走之前裝車,還要來的。
我想買些皮子回去,勿吉臨著長白山,皮子比安邑便宜,且質量還好。
我問裴潛借錢,他挑眉看我。
「你做的可都是無本的買賣。」
卻依舊將錢給了我,此次若能安穩回去,賺了錢我便還他。
八月初,我們便要返還了,隻是這次帶著糧食,想快都快不了。
我又另僱了許多武人,一路走來並不安穩。
損了些許糧,並不多,如此待回到安邑時,已是十月了。
倉庫早已建好,糧食一運來,便被鐵通般地守住了。
我同裴潛回了安邑,其餘再不用他了,我叫他安心在家待著。
鋪子裡的生意有裴潛的人照應著,一切如舊,我回到小院,看著昏昏沉沉的天,要下雨了,隻是太遲了。
各地起義不斷,聽聞彭城有劉姓少年,北府軍出身,隻幾日便勢不可擋。
跟著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又要北返了。
我託了鏢局給我阿母送了糧食皮子過去,糧食是裴潛買的,買皮子的錢是裴潛借的。
我做的一切,都隻是靠著他。
隻是他不嫌我,亦不覺得我是異類,願意幫襯我,隻這一樣,便夠我一輩子感激他了。
我照舊守著鋪子,安邑同西京的糧食卻越來越貴了。
一石麥漲到了一千二百錢,雖漲了許多,但糧鋪還有糧買。
下了一場雨,天氣慢慢冷起來了。
天氣如何,世道如何,似和安邑城裡的裴家同袁家無關。
袁家要做宴,袁瑛給我送了帖子來。
17
我收拾了一番,帶著阿桃去了。
說是收拾,我實是沒什麼能拿的出手的。
袁家裴家誰不知我出身?
她能請我去,自是有些緣由的,我若不去,她還真當我怕了她。
隻是我同裴潛的婚事還不曾退掉,我雖身份尷尬了些,總還有些依仗,她在我眼裡不過一個厲害了些的女郎罷了!
袁家庭院深深,院裡還擺著許多不曾謝了的菊花。
旁人吃飯的井水都難求,她家花卻種得這樣好。
來的人並不多,隻是除了袁慎同袁瑛,其餘人我皆不識得。
去同長輩見了禮,便留了一眾年輕人說話聊天,或彈琴作畫,寫字下棋,世家這一套,走到何處都一樣的。
袁瑛身邊圍著六七個女娘,有袁家的,亦有裴家李家的。
我不識得,她也沒想同我介紹。
「這便是二郎那未娶進門的娘子了,如今在東大街開了間筆墨鋪子。」
她鳳眼一轉,介紹道。
旁人便用袖口遮了嘴,一副驚訝模樣。
約莫早都知道了,隻在我面前做樣子。
「各位若有需要,便去照顧照顧我的生意也是好的。」
她們看我的模樣便越發鄙視了。
我瞅著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發呆,阿母數日前帶了書信來。
博陵已然亂了,起義軍皆是寒族出身,恨不能將世家誅殺殆盡,崔家如摧枯拉朽般,怕是要沒落了。
這都是早晚的事,不止崔家,也會有王家謝家,袁家裴家,這許多年,世家大族侵佔土地,豢養豪奴,逼迫得寒族無路可退。
退無可退時自是要反的,隻是世家大族還不知害怕,也不會反思,隻覺小小寒族,能奈我何?
隻是世家大族多少?世間寒族又有多少?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樣簡單的道理,為何堪不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