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臨近年關,公主到了快生產的日子。
她生產前幾日,千叮嚀萬囑咐爹爹一定要放下公事回家守著她。
她在爹爹懷裡哭得可憐,直到爹爹答應她,她才笑出聲來。
可等到了生產那日,她痛得無法站立,險些暈過去,爹爹也沒有回來。
不光沒回來,整個屋子裡,連個搭把手的都沒有。
她蜷縮在閨房的地下痛苦地呻吟:「來人啊!來人啊!」
整座府如同空了一般,沒有人來,隻有我。
周圍回蕩著她的哭聲,我閉上眼睛穿過回廊細細地感受其中的哭腔,異常歡悅。
我推門而入,臉上是擔憂的驚恐:「公主,你怎麼了。」
她見到我,就像是見到救命稻草一樣爬了過來,抓住我的腳,滿頭大汗地艱難說道:「快去,快去叫人來!」
我嗚嗚地哭:「府裡沒人了,那些婢女都是新換的,她們都跑了,我攔不住她們,我聽見她們和一個男人說話,那個男人好像和碧瀾有些關系,可我聽不真切,府裡的侍衛也都被調走了……」
碧瀾哪有什麼男人,府內的人是爹爹調的。
女子生孩子,鬼門關走一遭,稍有不慎就是一屍兩命。
娘親當年生我的時候,爹爹焦急地等在門外,連門都給砸壞了,什麼禁忌都顧不上,跑進去守在娘親床邊,讓產婆和大夫罵了半晌,他愣是一聲不吭,偷偷擦眼淚。
他怎麼會不知道婦人產子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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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是想讓公主疼、讓她哭、讓她喊。
公主虛弱地推我,讓我去找爹爹。
我哭著說爹爹在外遭到了刺殺,生死未卜。
她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
那天夜裡,她疼了七八個時辰,到最後奄奄一息,像是就要死了。
我溫柔地替她擦汗,她可不能死。
等在另一間房裡的大夫在她快暈過去的時候和產婆一起進來了,又是一輪新的慘叫。
我坐在門外,看著天際漸漸泛白的天色,聽著身後嬰兒嘹亮的哭聲,忍不住無聲地笑了。
該輪到我了。
等了那麼久,忍耐了那麼久,終於要輪到我了。
我按捺住喉間痙攣般的爽意,又恢復了一貫毫無威脅的木訥膽小的模樣。
14
爹爹是十五日後回來的,公主瞧見爹爹身上的傷以及虛弱的臉色,心裡的怨又成了心疼:「裴郎,我險些讓碧瀾那個賤婢害死了,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爹爹說沒事,草草地應付完了公主之後,便回房去休息了。
爹爹身上的傷是真的,他剛剛平定了一場內亂,攝政王謀反,爹爹聯合禁軍鎮壓,雖然大獲全勝,卻受了傷。
可我卻感受到了爹爹身上少有的鮮活人氣,往日他總是死氣沉沉的,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後來我才明白爹爹身上鮮活的人氣從何而來,他平定了逆王謀反,如今他手裡握著朝內大半的兵權,朝內不少大臣都是他這五年來培養的黨羽。
爹爹是高興自己苦心孤詣謀劃了這麼多年,終於要成功了。
爹爹休養了幾日後,身體好了大半,便來看公主了。
他故意坐在公主床邊,溫柔地喂她喝湯,同她說些解悶兒的笑話。
氣氛正好的時候,爹爹捂住鼻子,厭惡地皺眉朝後仰頭:「怎麼一股子腥臭味。」
公主臉色慘白,緊接著漲紅,她幹巴巴地看著爹爹,下意識地抱緊了被子:「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爹爹隻當沒聽到她話裡的不舍和難受,點頭說好,起身就走了。
他剛出門,屋內就傳來了公主的哭聲,爹爹冷漠地扯了扯嘴角,轉頭去了書房。
爹爹太清楚怎麼傷害一個女子了,就像清楚怎麼愛一個女子一樣。
娘親以前同我說,爹爹特別愛哭,她坐月子的時候,爹爹給她換月事帶,拿出去洗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抹眼淚。
晚上爹爹給她擦拭身子的時候,還一邊給她翻身,一邊哭著和她說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早知道生孩子這樣遭罪,一定不生了。
娘親說他是小孩子性子。
可爹爹才不是小孩子,娘親坐月子的時候,爹爹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又要照顧我,又要照顧娘親,還要熬湯做飯給娘親補身子,給我洗尿布。
娘親月子期間豐腴了許多,爹爹倒像是進了詔獄一趟似的,偏他還傻傻地樂。
他衣不解帶忙前忙後事無巨細地照顧了娘親那麼久,比誰都清楚月子期間的事情,他是故意說出那些話折磨公主。
他知道公主出身高貴,所以才要這樣踐踏她的自尊,讓她發瘋、讓她難受、讓她羞恥。
娘親死的時候,肚子裡有個兩個月大的孩子,不知男女。
公主曾恐嚇娘親,這個孩子不會活過三個月。
嗯,三個月。
15
兩個月後,公主出了月子,又恢復了生龍活虎、惹人厭煩的模樣。
她給京城內有名有姓的官員家裡都發了請柬,府內大擺宴席慶祝她的兒子被立為世子。
爹爹平亂後,就被陛下封王了。
如今兵權在握,爹爹是真的權傾天下了,公主享受著各位官眷的恭維聲慶賀聲。
她要把大婚那日她沒有得到的祝賀和關注,今日一並拿回來。
「還是公主有眼光,狀元公就是前途無量。」
「難怪公主當時無論如何都要嫁給他,原來是早就知道王爺日後要做權臣了啊。」
公主挺直了腰,仰起頭顱,驕傲地笑了:「當初殿試之後,欽天監和國師便接連預言裴鈺日後會是萬人之上的權臣,更是會名垂青史,受後世萬人敬仰,這樣的人中龍鳳,自然隻有本公主這樣的人配得上,那個賤人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何況整個上京的男兒加起來,又有誰能生得比我夫君還俊美呢,百年後,本公主的名字會永遠與他捆綁在一起,後人會一起贊頌我們,我們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周圍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藏在柱子後面,渾身冰涼地坐在了地上。
原來,這樣大張旗鼓地逼死娘親,不準爹爹辭官的奏請,竟然隻是因為一則預言啊。
這樣一則虛無縹緲的預言,居然要了娘親的命,居然讓爹爹徹底瘋魔,自此人不人鬼不鬼。
原來隻是一則預言啊!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隻覺得荒謬。
也不知道剛才公主的話若是傳到爹爹耳朵中,爹爹又是該哭,還是該笑呢。
爹爹隻怕是要瘋得更狠了。
16
宴飲進行到一半,放在公主一旁躺著的孩子的搖籃突然斷裂,籃子翻了起來,孩子摔在了地上,順著階梯朝下滾去,周圍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直到孩子滾入了湖裡。
上一秒公主是怎樣志得意滿,此時的她便是多麼崩潰絕望。
她嘶吼的聲音響徹雲霄,我從柱子後走出來,看著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我看著她與當年娘親去世時的我重合,她痛苦慘白的臉色與我當初相同,嘶喊的哭聲也是一樣,就連跌跌撞撞跑著撲倒在地上的狼狽樣子都和我如出一轍。
誰說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的,你瞧,她不是和我感同身受了嗎?
我的喪母之痛,她的喪子之痛。
她在我生辰那日害死了我的娘親,我便在她最開心的這日要了他兒子的命。
剛好不到三個月,給我娘親肚子裡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抵命了。
她要和我一樣痛,才算償還。
我突然理解了爹爹,一下子把人殺了有什麼好的。
像公主這種高高在上、視人命為草芥的上位者,就該讓她好好活著,好好活著,一點點嘗夠自己談笑之間加在別人身上的痛,才知道什麼叫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