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瑤一下紅了眼眶,她恭順地退下,我卻清楚地知道她此刻有多委屈、多屈辱。
「將軍的心可真狠,你這樣趕她走她該多難過啊……女人的恨,可是會招來背叛的。」
莊穹的手不自覺地就拂上我的脖頸,他失神道:「隻要你乖乖的,其他人我管不了許多。」
罷了,他手上稍用力,問我:「公主是不會背叛臣的,對不對?」
窒息襲來,我笑著拍拍他的手背,提醒道:「你弄疼我了。」
14.
因為我,莊穹跟周元朔反目成仇,不能將禁軍收入囊中,謀反之事便隻能止步不前。
我主動提出幫莊穹討要禁軍統領的位子,他想不通,我為何願意站在他這邊,畢竟龍椅上坐著我的父母,他不信我是這樣狠心的人。
狠心的是我麼?明明是他們先把我拋棄了呀。
「將軍遲早會殺了我的。」
設定就是設定,我遲早會死在莊穹手裡,我常常能感受到,他對我懷著一種想要殺死卻又舍不得的矛盾感情。
我隻能賭一把。
「今日我幫了將軍,來日事成,隻求將軍留我一條命。」
莊穹最後還是同意我的請求,想來他也是黔驢技窮,實在拿周元朔沒辦法,才肯讓我死馬當活馬醫。
進宮這天,他讓鶯鶯留在府中,又派出兩位女官給我,美名其曰是照顧,其實是用來監聽我的一舉一動。
仔細算算,我上一次見皇後,還是在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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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其實我與她照面不多,若要動之以情並不可行。
所幸我輪回幾載,從些許零碎但不重疊的片段裡,多少摸得到她的性子,不是笨人、貪生怕死、愛奢華享樂,是個吃硬不吃軟的主兒。
華麗的宮殿內燃著燻香,空氣中全是靡靡之氣,絲毫不見王朝欲墜的虛腐之相。
皇後悠闲地喝著茶,對我大加贊賞,「聽說你近日與將軍相處不錯?這才對,留不住男人的女人,是最沒用的女人。」
深宮裡的女人,別管身份多尊貴,到底離不開「爭寵」二字。
不過,我可沒有瞧不起她們,我是羨慕,好歹人家爭寵是奔著好日子去的,而我爭,隻不過是為苟活,且前途未卜。
「母後若想籠絡莊將軍,便把禁軍統領的位子交給李闊吧。」我開門見山。
李闊是莊穹的心腹,我出發前,他千萬囑咐我,禁軍統領的人選隻能是李闊。
如今皇帝老了,擺在宮裡就當個吉祥物,朝政之事,實是由皇後決策。
她手下一頓,微不可察地挑挑眉頭,笑著打哈哈:「傻丫頭說什麼胡話,如今的統領是你外祖父千挑萬選的,將軍難道有什麼不放心?」
莊穹功高蓋主,心思不純,禁軍作為守護皇族安危的最後一道屏障,自然不可能輕易地交到他的手上。
「母後可知如今那位自由出入皇宮的統領大人,是敵國三皇子周元朔的狗腿子?」
此話一出,皇後臉色突變,驚道:「怎麼可能!那可是你外祖父千挑萬選的人才,簡直一派胡言!」
我勾勾唇角,示意身後的女官呈上厚厚一沓信封。
「安平侯畢竟老了,難免失算,母後莫急,先瞧瞧這個再說,將軍為了抓住周元朔的小辮子,頗費了一番功夫。」
「大膽!」皇後抓起信封扔在地上,指著我的鼻子罵道,「安平侯,安平侯,你拐著彎說你外祖父老糊塗,誰給你的膽子!」
「母後信任外祖父,兒臣自然理解,可兒臣也是母後的血親,母後卻對兒臣如此戒備,實在叫兒臣傷心。」
我將手裡的酸棗糕塞進嘴裡,唔哝著聲音,捅破了那層誰也不願去捅破的窗戶紙。
「不過兒臣也明白,畢竟人人都說將軍遲早要造反,母後自然對他忌憚。」
一屋子人陷入詭異的沉默。
我不急,隻等著皇後沉下臉道:「公主口無遮攔,這一次,本宮饒你,再有下一次,可別怪本宮不顧念母女情分!」
她揮手就要送客,陰沉沉地眯著眼,仿佛多看我一眼都覺得煩。
我摸了摸肚子,輕聲道:「母後,我懷了將軍的孩子。」
她沒動作,等我繼續說下去。
「將軍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母後應當比誰都清楚,若不是咱們欠了人家父母兩條命,他忠肝義膽,怎會想要顛覆你們。」
我瞥了一眼身後的女官,見她們兩人也是滿臉震驚,才繼續道:「造反這事,將軍本是勢在必行的,可是我懷了他的孩子——他說,若父皇願意立我肚子裡的孩子為太子,便免去殺戮,許你們在高位上壽終正寢。」
皇後面色沉靜,眼中卻火花四濺,我走到她面前,繼續鬼話連篇。
「兒臣覺得這是樁劃算的買賣,既避免了紛爭動蕩,皇權也並未旁落,總歸,兒臣的骨肉,流的也是皇家的血呀,母後,您說呢?」
皇後終於在沉默裡爆發,她撿起一碗茶就砸在我身上,激動地破了音。
「混賬東西!遭天譴的東西!荒唐!」
她險些從貴妃榻上跌下來,我忙去扶她,我緊緊握著她的小臂,她的手順勢就摸到我的袖兜。
「世上的荒唐事還少麼?公主府裡的驸馬爺竟敢立平妻,算不算荒唐?」
皇後的眸色閃過心虛。
我語重心長道:「母後,若將軍起兵,您以為宮中有誰能抵擋?禁軍不交給自己人卻偏偏交給敵國的皇子,母後心安嗎?其實,隻要您與父王安穩一生不就好了麼,後人的事管他那麼多作什麼呢?這事您可要三思,若想好了,就把禁軍統領之位交給李闊吧,也好讓將軍瞧瞧咱們的誠意。」
15.
一出皇後的殿門,兩個女官就急忙來扶我,其中一人道:「公主……有孕了?這麼大的事,怎麼沒聽您提起?」
我揮退她,懷孕?怎麼可能呢,那不過是我臨時想來勸皇後的借口罷了。
我望著天邊餘暉,方才的興奮消減,渾身隻留痛快。
「難得回家一趟,二位女官辛苦,陪本宮走走吧。」
一路漫步回到玲瓏殿,這裡是我的故居,如今未有人住,安靜得仿佛一座鬼宅。
路上我碰到許多宮人,他們將我在宮中闲逛的消息傳得飛快。
我隨便抓住一個小丫頭,叫她為我呈上一壺花茶,坐在院中飲了半個時辰,直到身後的女官提醒我:「公主,再不回府,將軍該擔心了。」
「啊……真不想走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在我早已狼煙四起的生命裡,能得片刻寧靜多不容易。
我不情不願地起身,結果剛踏出宮門,去路便被人攔住,那人道:「七月十九日,公主為何沒有赴約?」
七月十九,是納涼節後的第三天。
我滿頭問號,身後的女官與我耳語:「這位是現任禁軍統領。」
哦,原來是周元朔的人。
我不想搭理他,黑著臉便要離開,他卻抽出佩劍擋在我身前,冷冷的劍光猶如月郎鋒利的眼。
「主公請公主回答,七月十九日,公主為何沒有赴約。」
他說的主公應當就是周元朔吧,我不認識周元朔,我隻認識月郎,可原來,月郎真是周元朔啊……
我冷冷一笑,「什麼七月十九日,什麼赴約,你家主公何時與我有過約定?」
真是莫名其妙。
回府後,兩位女官與我分道揚鑣,提腳去了書房,想是要跟莊穹匯報今日見聞。
我用晚飯時,莊穹匆匆趕來,見面就問我:「公主有身孕了?」
我手一抖,筷子夾的黑豆就咕嚕嚕滾下桌。
瞧著他微喘的模樣,我撲哧笑出聲,反問:「將軍希望本宮點頭還是搖頭呢?」
也是奇怪,他明知是假消息,怎麼還急成這樣。
畢竟那些年一碗接一碗的避子湯被他說成是補藥哄我喝下,我還能不能受孕,他難道不知?
莊穹張嘴沒出聲,他挨著我坐下,神色自若道:「若能與公主有個孩子,臣自然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我不稀罕。
「我這個當娘的連自保都不成,怎麼好讓他跟我受苦,那些話不過編出來诓我母後罷了。」
他大概以為我在落寞,於是拍拍我的後腦勺,哄孩子一樣地沉聲道:「公主又說胡話,隻要公主不背叛臣,臣又怎麼舍得傷你,把身子骨養好,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不置可否,提醒他道:「本宮不奢望什麼孩子,隻是若李闊真頂上禁軍統領的職,本宮便是頭號功臣,屆時還望將軍能念我些好。」
幾天後,朝中傳來消息,新任禁軍統領在職位上連屁股都沒坐熱,就換上李闊頂替。
公主府門庭若市,空前熱鬧,每日來往都是些趕著巴結莊穹的牆頭草,畢竟沒準兒要變天了,聰明人都想給自己留條退路。
人逢喜事精神爽,莊穹也不例外,他近日笑臉格外多,對我也比往日柔和。
那日他突發奇想,要帶我去他招兵買馬的基地去瞧一瞧。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他解釋道:「公主不是說要讓臣記著公主的好?臣記著了。」
他突然輕輕地將我拽進懷裡,在我耳邊呢喃:「殿下,往後咱們好好過日子吧,隻要你人在我這兒,心在我這兒,我就會對你好。」
我聞著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香氣,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該些說什麼回應。
我不吭聲,莊穹也不急,他隻是摟著我,越摟越緊,仿佛非要逼我開口才肯罷休。
我嘆道:「將軍可知,我等這句話等了多久,若是你再早些說這話該多好。」
他與我耳鬢廝磨,「知道,我都知道,往日是我不好,是我冷落了你,日後不會了。」
我笑了,他知道個王八犢子啊他。
我等他等了多久,我為他死過多少回,我受過的疼,豈是「冷落」二字能說清的。
再聽到月郎的消息是在入秋以前,我還在賴床,雲瑤便闖進來把她的底牌撂了個幹淨。
「主公會來營救你,但前提是,我需要你告知莊穹藏兵的秘密地點。」
我並不感到意外,畢竟我也不能白活幾輩子,早前我看到她小臂上的翅膀文身,便已經知道她是周元朔安插進公主府裡的眼線。
「本宮如今過得舒舒服服,何須你主子來救我?」
雲瑤道:「你真要幫著莊穹造反?亡國公主可不是那麼好當的!」
我支起身子打了個哈欠,笑說:「將軍這人重情義,本宮幫了他許多,他已然許諾將軒兒養在我膝下,日後登基,我便是皇後,是他長子的母親。」
軒兒便是雲瑤的兒子,前幾日莊穹吩咐人將他送到我房裡養著,自那以後,雲瑤的眼神都灰了。
聽我再提起這事,她目露兇光,半晌強忍道:「公主,他的好聽話全是為你能幫襯他,等到你國破家亡,他還能像如今這樣待你麼?你別忘了,我初進府時,他是如何待我,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怎能相信一個沒有真心的人滿口甜言蜜語?」
我冷笑反問:「莊穹靠不住,周元朔便靠得住了?他當初扮成面首來取悅我,為的是什麼他自己清楚!莊穹沒有真心,他便有了?等他解決了莊穹,下一把刀不照樣砍在我朝皇族的頭上!」
「你錯了,我不知道莊穹是如何哄你的,你自己想想,主公與你相處幾個月,可曾有過半點利用?你們楚國地廣,我周朝並不想費力吞並,隻是兩國常年紛爭不斷,主公此次行動,本是想扶持莊穹當新帝,籤訂和平條約罷了,誰知……呵,他卻愛上了你,若不是為你,他怎至於跟莊穹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難道你還不懂他的真心?」
雲瑤抹著眼淚,提起月郎,她激動得近乎哽咽,瞪著我滿是不甘。
我沉默地望著她,她有一點說得不錯,月郎在我身邊的那些日子,除了陪我笑鬧,從來也沒問過我多餘的話。
隻是我不願去回憶,一想起他我就委屈得直掉眼淚,我總是鑽牛Ťū⁼角尖,也不敢去相信,一個沒心沒肺的瘋子會掏心掏肺地喜歡我。
我跟雲瑤紅著眼眶相視良久,她沉聲問我:「公主,你真的要選擇莊穹嗎?你愛上他了?」
我把頭埋在被窩裡,莊穹和月郎在我腦袋裡交替閃現,我該相信誰,又不該相信誰呢?
我努力了幾輩子,好不容易看到生的希望,可命運輕輕推我一把,便又將我推到十字路口。
可我追求的是生嗎?不,我可憐兮兮地費盡腦筋追求的,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