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郎揭開自己的傷疤,用他血淋淋的過去安慰著我。
他沒什麼表情,不見愛恨悲喜,可他越是平靜,我的心卻越絞得疼。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再說了。
「月郎,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才不會想不開尋短見呢,我也會想法子對付莊穹……」
雖然我的死是命中注定,我與命運負隅頑抗,最終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月郎反捂住我的手,他手掌裡的厚繭摩擦著我的掌心,又疼又痒。
他繼續道:「殿下,你可知我最後是如何逃出牢籠的?」
我搖頭,他直視著我,冷冰冰的眼裡帶著隻有我能看懂的溫柔。
「我能逃出生天,其實與我自己並無多大關系,當時的我太過弱小,即使掙扎,也不過是換來另一頓拳打腳踢而已,而我之所以能活下來,全靠著我父親後宅內讧,另一位精明的夫人鬥垮了大夫人,才讓我得以喘息,她是我的貴人,若無她,便是我再聰明絕頂,又該如何越過萬尺高牆呢,有些事,僅憑一己之力注定無法改變。」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本以為月郎是鼓勵我要努力尋找希望,與天鬥與人鬥,可誰想他卻告訴我,有些事有些人,鬥不過,就是鬥不過。
「那我該去找誰呢?說什麼公主,如今我不過是個連歸處都沒有的乞兒罷了……」
我能去依靠誰呢?
我喃喃自語,都沒發覺自己什麼時候掉了眼淚。
月郎捧起我的臉,替我擦掉淚痕,忽然一笑,當真讓天邊的月亮都黯然失色。
「我來當公主的貴人,好不好?月郎替殿下殺了驸馬……」
我撲過去抱住他,頭埋在他胸口搖得像撥浪鼓,他的聲音明顯一冷,問我:「公主舍不得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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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愣,搖著頭笑出聲,嗔怪他:「傻月郎,這輩子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他功夫好,可我怎麼舍得他為我冒險,莊穹是命定的主角,天不讓他死,他便不會死。
「月郎。」我哽咽著叫他的名字,喉嚨裡翻滾著眼淚,「我們私奔吧,好不好?」
12.
我和鶯鶯țü₅在公主府往前三條街的柳樹下會合,走了沒幾步,她便問我:「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殿下怎麼愁眉苦臉的?」
我苦哈哈地笑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在我哭得梨花帶雨,請求月郎帶我私奔的時候,他卻隻是冷靜如常地撫摸著我的頭頂,說他會考慮一下。
隻有天知道,那一刻我滾燙的心涼了半截,我竟傻到相信他說的要為我殺了莊穹的那句話是真心話,於是口不擇言的,丟給他一個難題。
帶著失寵的公主私奔,跟權勢滔天的將軍宣戰,月郎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男子,說句好聽話哄哄我就罷了,我怎麼敢當真呢?
他當然會拒絕我,委婉地拒絕我。
「府中宴會舉行完了沒有?」我揉揉幹澀的眼眶,岔開話題。
「聽說今日貴客失約,並未前來,驸馬爺等了個把時辰,快氣瘋了。」
我腳下一滯,頓時冷汗直流。
難道我方才並未眼花,莊穹當真出現在賽舞的河邊?月郎,會不會有危險……
不,我安慰自己,若照鶯鶯說,莊穹忙著生氣,哪有心思出府呢?
我抱著僥幸,一路無言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因為心裡存著事,都沒發現從前燈火通明的鳳棲閣,今日卻一點光亮也沒有。
我丟了魂似的提腳進屋,都沒發覺椅子上的人影。
「殿下玩得可還高興?」
莊穹一句話,差點將我嚇破膽。
他見我崴了腳,笑道:「公主怎麼嚇成這樣,難不成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他的臉隱藏在黑暗裡,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得他的笑,很冷很硬。
莊穹是個十分擅長偽裝的男人,他厭惡我,但從不會叫我看破半分,唯有在我臨死前,才會對我露出真面目,便是這樣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我掰碎了熬粥吃。
我頓時大感不妙,連帶著舌根都在打顫,半晌竟然吐不出一個字來。
莊穹起身走向我,我想跑,雙腳卻像被釘在地上,他食指拂過我的眉、眼、唇,然後抬起我的下巴,強迫我直視他的眼睛。
「公主可聽過周元朔這人?」
我吞咽著唾沫,打起精神回答:「那個瘋子,誰沒聽說過!」
殺母、弑父、屠兄弟,半個皇宮的人慘死在周元朔的刀下,他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魔鬼,令人聞風喪膽。
「瘋子?」莊穹嗤笑出聲,「他若是瘋子,那與他攪和在一起的殿下,豈不是傻子?不,公主是聰明人,臣才是那個被公主玩弄於股掌的蠢貨!」
他將我狠狠地推倒在榻上,那股狠勁都快要將我的下巴捏碎,我痛得直掉眼淚,嘴巴也張不開,連辯解都不能。
「臣便說奇怪,那個骯髒的男娼早被人亂棍打死,也未見你的好奴才再去替你另尋新歡,那是哪來的臭魚爛蝦爬上了公主的鳳榻?周元朔,呵,三番五次失約與我,卻是借著方便跑來你的房間……」
他松開手,痴痴地望了我一會兒,繼續道:「公主對敵國皇子投懷送抱,究竟為何?臣不懂,還請公主明示。」
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懂莊穹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東西!
腦子亂成糨糊,我的氣性也上來了,罵道:「莊穹,我對誰投懷送抱與你何幹!許你左擁右抱,就不許本宮有個知心人?什麼周元朔,我的月郎跟周元朔那瘋子有什麼關系!」
「今日我大擺宴席,公主當我請的是誰?所謂貴客,不就是那個瘋子,可他卻再次失信於ṱŭ̀ₙ我,連面都沒露一個。」
我早就猜到,這位貴客應當就是周元朔。
按照小說裡的劇情,禁軍指揮權落入周元朔的心腹之手後,莊穹終於看清此人實在不好對付,於是以三座城池為籌碼,拉攏他入伙,幫助自己密謀逆反大事。
今夜的宴會是莊穹專門為周元朔準備的,可人家沒來,放著三座城池不要,卻帶著他老婆去納涼節玩兒去了。
「我放出一隊人馬去尋周元朔的蹤影,結果探子回報,說我的公主正在與他河邊賞舞、月下談心,殿下,你哭著求他帶你遠走高飛時,可知我聽著心有多痛?」
我討厭他斬釘截鐵地汙蔑月郎,更討厭他突如其來的深情人設。
「莊穹,你問我想做什麼,我倒想問問你要做什麼!裝得虛情假意,你心裡怕是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剐吧!如今我已是廢人一個,你若想要我的命盡管拿去,何苦在這裡說什麼月郎是周元朔的胡話!」
「這樣說,公主也是被他給騙了?罷了,也不是要緊事。」
莊穹哼笑一聲,突然扯著我的脖領將我拉近他:「公主問得好,臣想要什麼呢?臣自己也犯迷糊,公主向來聰慧,不如便請公主想一想,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盯著他惡狠狠的眼,腦袋一熱,拔下金簪就扎進他的胸口,「我管你想要什麼,你少在我這裡發瘋,從我屋裡滾出去!」
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重重跪倒在地,我探頭一看,才發現鶯鶯被人壓著肩膀,兩手按在地上。
一個侍衛手拿短刀,在我尖叫著不要的剎那間,手起刀落,剁掉了鶯鶯一根手指。
莊穹看著胸口的金簪,又看看我,那眼神仿佛在罵我:就這點本事?
他拔掉簪子隨手一扔,胸口血點都沒見幾滴。
「從現在開始,在公主幫臣找出臣真正想要的東西前,每過一盞茶的時間,鶯鶯就會丟掉一根手指頭,公主,您可要動作快些啊。」
13.
鶯鶯的慟哭聲聽得我心碎,我跟著她一起哭,眼睛好疼,疼到我以為,我這輩子的眼淚都要在今天流幹了。
我拽著莊穹的衣袖求他,「你究竟想幹嘛,你到底要幹嘛,求你不要傷害鶯鶯,將軍,我求求你……」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我,笑道:「公主便如現在這般,滿心滿眼都是臣,臣的心裡便很痛快。」
……我知道他要什麼,他想要的是我從前拼命想要塞給他,他卻不為所動的這副軀體,還有軀體下早就麻木的那顆心。
可現在,這副軀體連帶著這顆心我已不願給他了,因為這顆心裡頭,裝進了別人。
我曾以為我為活命可以不擇手段,但如今看來,我白白死了七回,竟然一點長進也沒有。
從前我以為,我苦苦追求的不過是活著,眼下才知,我這條賤命一世又一世地輪回著,不過是在乞求有人能來施舍給我一些愛意。
如今的情形叫我委身於莊穹,倒不如一死了之,反正睜眼肯定又是另一個輪回,可是還有鶯鶯,我的傻鶯鶯。
我這幾輩子反反復復幾十載,唯有鶯鶯拿真心待我,每次臨死前我都是遍體鱗傷,每次都是她緊緊抱著我求我別丟下她一個人。
明知是以卵擊石,她仍發瘋似的撲向莊穹想為我報仇,直到我無能為力地合眼,她始終會為我拼盡全力,為我流幹眼淚。
我不舍得,讓她一次又一次地跟著我受苦,我得活著,我必須活下去!
我跪在莊穹腳邊,伸手去解他的腰帶,再開口,聲音已然顫抖著變了調,
「請將軍溫柔待我。」
他倒也不嫌我涕泗橫流的模樣狼狽,隻捏著我的臉蛋問:「公主會忘了周元朔的,對不對?」
我恭順地眨眨眼,眼淚滴在莊穹的手背上。
「他傷了公主的心,這公道臣會替公主討回來的。」
他滿意地笑笑,接著,便傾身壓上來。
這天之後,我徹底淪為莊穹掌心的玩偶,我夜夜夢魘,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鶯鶯為我端來一碗湯藥,見我冷汗直流,勸道:「公主,如今驸馬日日陪在您身側,也算幡然悔悟,您再給他個機會,該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鶯鶯說得該過去的人,是月郎,自那日後,他就再沒來尋過我。
或許便如莊穹所說,月郎就是周元朔,他接近我,不過是想從我口中討些外祖父安平侯的愛好與軟肋,好為搶取禁軍指揮權增添砝碼。
事成了,我也就變成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還妄想與他遠走高飛,呵,想想真是蠢得可以。
我接過鶯鶯手裡藥碗,牽過她的手,摩挲著那根斷指,微笑問她:「驸馬斷了你一根手指,不恨他嗎?」
她眼眶紅著,咬緊嘴唇搖頭說不恨,「隻要公主和驸馬好好的,隻要公主好好的,奴婢不過受點傷,怕什麼呀。」
哪兒是一點傷啊,女兒家帶著殘疾,還有哪家會要她?她為我斷送了好姻緣,卻說得像是不過丟顆芝麻一樣輕描淡寫。
我握住她的手囑咐她,也是囑咐我自己,「傻子,永遠不要輕信感情,感情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
人要在世上活著,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午飯後,我挑了件桃色的紗衣,穿在身上襯得我仿佛病裡西施。
這個時辰是莊穹和雲瑤母子的親子時間,我整裝待發,前去挑事。
那兩人見我到皆是一驚,莊穹撇下雲瑤母子迎上來,上下打量我一番,而後盯著我微透的肩頭冷臉道:「浪成這樣,給誰看?」
我暗罵他偽君子,兩顆眼珠子都快黏在我身上了,還好意思問我給誰看。心裡想著,明面上還得過得去,我答非所問,「是我來得不巧,將軍與夫人先忙,我過會兒再來看孩子。」
我轉身要走,卻被莊穹一把拉住,他道:「你是他的母親,來看他有什麼巧與不巧。」
摩挲著我涼涼的指尖,他語氣強硬地囑咐一句:「你最近身子不爽,便自己多上上心,不然折騰壞了沒人替你難受。」
雲瑤的臉色很難看,自己懷胎十月,鬼門關裡走一遭,生下的孩子卻要管旁人叫母親,該有多心痛。
想她也明白,莊穹雖然留她在府裡,但終究對她卑微的出身有所成見,平妻又如何,沒有母族支撐,沒有夫君愛護,照樣是一攤爛泥。
我對她笑一笑,她對我咬咬牙。
我不睬她的挑釁,轉頭對莊穹道:「說起來我有件正事要與將軍商討,正巧遇見了,便問問你,我擇日進宮一趟好不好?」
他當時就沉下臉,「公主,臣不是說過公主日後可以依靠的,唯有臣一人,怎麼公主還與其他人斷不開麼?」
自從納涼節後,莊穹便對我生出一種極端的掌控欲。
我笑看著他,答:「斷不開?將軍真是誤會我了,那樣賣女求榮的父母,我有什麼斷不開的,將軍不是要謀反麼,我去求母親,讓她把禁軍統領換成你的人,省得周元朔礙事。」
莊穹沒料到我如此直白,不過瞬間,他藏起殺意,問我:「公主說什麼胡話?臣聽不明白。」
「將軍不必與我裝糊塗,這裡又沒有外人。」
我說著,眼神往雲瑤的方向一掃。
他捕捉到我的視線,回頭吩咐雲瑤道:「你先回房吧,我與公主瞧瞧孩子,你晚些時候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