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跟我咬耳朵,「不能告訴你。」
他不願說,我也不強求,就像我裝作沒看到方才從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殺意一樣。
我的命就如同這段露水情緣一樣短暫,我不想刨根問底惹人厭,畢竟誰知道下輩子還能不能遇見他。
月郎把我為他準備的床褥全扔到地上,我嘆:「每次都來搶我的被子,你不嫌擠呀。」
他答:「這樣很好,你躲不開。」
說著,他的手在我的腰側不安分的摸索起來。
我微怔,漏嘴道:「我還沒吃藥……」
「藥?」
空氣裡彌漫著尷尬,月郎半晌無語道:「我就說你怎麼回回瘋成那樣,原來是跟我玩兒賴……」
他笑話我:「裝得那麼厲害,莫不是怕自己不行在我面前丟醜?」
我才知道,原來不隻男人不喜歡別人說自己不行,我也不喜歡啊!
我嘴硬道:「那你可說錯了,怎麼是讓我顯得厲害,明是讓你顯得厲害,你個禽獸……」
不等我說完,他就罵罵咧咧地翻身撲過來。
「月郎!」我說我錯了,爺爺饒命。
他才不聽我的,堵上我的嘴道:「哪個是月郎,公主可別求錯人了,如今我是禽獸,可不懂什麼爺爺奶奶的。」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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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月郎正在嬉鬧,卻忽然聽得鶯鶯道:「將軍!」
接著,我的房門便被人踹開。
我一把掀開被子,起身裹了件衣裳,吩咐月郎乖乖呆在床上。
繞過屏風,就見莊穹手提利劍虎視眈眈地站在門外。
「誰在裡面。」他的眼睛紅得恨不得滴出血來。
我笑,「你管得著麼?在本宮面前舞刀弄劍,將軍還知道何為君臣何為尊卑麼?」
他反問:「我知君臣有別尊卑貴賤,那公主可知何為婦道何為體面?」
莊穹拐著彎罵我不要臉,我甩手砸過去一盞小陶瓶,他躲也不躲,額角被砸出個血窟窿。
從前他就是手指破皮我都會賤得哭兩聲,但此刻鮮血順著他的眉尾流下來,我隻覺得通體舒暢,暗道活該。
我走到莊穹身邊,食指點在劍身上將它生生壓下。
「將軍要體面,那本宮便告訴你,皇家的體面就是天下的體面,本宮的體面就是將軍的體面。」
他眼裡的火苗一點一點黯下來,我有些晃神,他這表情若叫不知道的人看去,大概還以為他對我多麼情根深種。
「公主是因為臣帶雲瑤回府,才出此下策報復臣麼?」
我覺得可笑,「即便沒有雲瑤,也會有風瑤、雨瑤、雪瑤……」
莊穹咬牙道:「臣不認識什麼風風雨雨的。」
這輩子他當然不認識,但我卻記得很清楚。
我勾勾唇角,擺手道:「不重要,本宮並不在乎。」
莊穹忽然冷冷一笑,反問我:「你不在乎?」
他的眼尾掃向內室,再盯著我的薄衫,神色變了好幾變,沒有繼續糾纏,拽著長劍轉身走了。
我這才看見朱夫人竟也跟來了,等莊穹走遠,她樂呵呵道:「告訴公主一件大喜事,雲瑤娘子為將軍誕下一子,老奴多謝公主荒唐,才不至於叫我的傻穹兒迷了心竅。」
她露出劫後餘生的快意,昂著脖子去追莊穹。
三天後,皇帝親自封雲瑤為驸馬平妻,聽說是莊穹專門替她求來的,平妻啊,他這是要把我徹底踩在腳下。
而我也曾往宮裡去過一封書信,請求母後替我做主,去母留子是我早就想好的法子,將雲瑤逐出京城,既能保全我的顏面,也不至於傷及無辜。
可這封信如石沉大海,我知道,我成為了皇族討好莊穹的犧牲品。
恩旨一出,日後我再無尊貴,堂堂公主竟然淪落到與旁人共侍一夫,我比那爛泥裡的廢物還不如。
公主府真正成了將軍府,所謂公主,形同虛設。
10.
時至七月已是酷暑,我穿著細紗躺在南窗下,恹恹地扯起衣領,搖著團扇往衣服裡頭送風。
桌上的涼果化成一攤溫水,我舀了兩口就撂下勺子,一抬頭見莊穹站在門口,視線正好停在我白花花的胸脯上。
我將齊胸裙往上提,錯開他的視線坐起身,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近些時候莊穹看向我的眼神裡,多了些赤裸的欲望。
「怎麼熱成這樣?」他難得關心我。
鶯鶯急不可耐地抱怨道:「這話就得問問雲瑤夫人了,如今府中物資全握在她手裡,流水的好東西全進了她的院子,好大的膽子,敢克扣公主的用度……」
「鶯鶯,將軍喜得貴子,府裡的東西自然都要先緊著小公子,你不要多嘴,出去拿點冰來,省得熱著將軍。」
我擔心鶯鶯受到莊穹責罰,隻能開口打斷她,誰知道這丫頭根本不領情,甩著手氣呼呼地跑走了。
她也不想想,如今她主子我尚且是泥菩薩過江,又拿什麼去護著她呢?自己不長心,還硬往槍口上撞。
「鶯鶯心直口快,也是替殿下不平,殿下若受委屈,為何對臣隻字不言?」
如今莊穹倒是氣性好,對我身邊的人忍耐倍加,真是抽我兩嘴巴,又來揉三揉。
見我不搭話,他垂眼輕笑,又道:「這次班師回朝,朝中諸人諸事皆如我所料,唯獨你,我倒是越來越看不懂了,你何時變得如此能屈能伸。」
能屈能伸?莊穹逗笑了我。
在我循環往復的生命裡,尊嚴和真心都不知道被他踩在腳下蹂躪過多少回了,如今的情形,真不算最糟糕。
什麼叫能屈能伸,我不過是順勢而為,得勢時隨心隨意,失勢時斂去鋒芒,說白了,我就是個怕死的膽小鬼。
可這樣一個慫貨公主,還有人願意唯命是從,月郎那個傻東西,隻要我一句令下,日日翻牆踏瓦也要來見我,真不怕摔死自己。
我笑得心猿意馬,莊穹看在眼裡,再也裝不下去和善近人了,突然一句話打得我猝不及防。
「殺了他。」
他說的是月郎,「我把雲瑤送走,公主府還是你的公主府,我還是你的驸馬,從前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
我真不知道這樣狠心又無恥的話,他怎麼說得出口。
我瞪著他,死死咬住下唇,終是沒忍住怒道:「你若敢動他一根手指頭,我便是死,也要拉上你給他陪葬。」
我雖大勢已去,可我還有疼愛我的外祖父——暫時可與莊穹平分秋色的安平侯。
外祖父管不著後宅婦人之事,但若我出事,他絕不會坐視不管。
莊穹似乎沒料到我會毫不猶豫地與他翻臉,與我大眼瞪大眼許久,他嗤笑出聲:
「泥鰍一樣的家伙,你躺在他懷裡也不嫌惡心!」
他很少失態罵人,但又極快的整理好情緒,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冷漠。
「過幾日府裡迎貴客,貴客喜歡薔薇,殿下的薔薇花園用來迎客最合適不過,那日雲瑤隨臣出席,殿下且出府避一避,省著旁人瞧見殿下,臣不好解釋。」
避一避……他是要告訴我,如今在這世上,我的體面,是要仰仗他的。
不得不承認,在打壓我這件事上,莊穹總是得心應手。
11.
宴會前一天,月郎突然問我,「明日是納涼節,殿下有空沒有?聽說城中樂坊要舉行舟上舞賽,殿下若有興趣,不如陪我去瞧瞧。」
我正愁明日該去哪裡躲一躲,便有月郎雪中送炭。
如今我在府中的日子不好過,想來他也知道,但他從未因我失勢而輕慢我,反而體貼入微地維護著我早就支離破碎的自尊心。
我不敢對他動心,可我怎能不動心。
我扭過身子,懶散道:「本宮才不去,大熱的天氣,你是想累死我?」
他笑眯眯地勾起我的小指,撒嬌道:「求公主疼疼月郎,陪我去湊個熱鬧。」
他冰涼的溫度覆在我黏膩的肌膚上,我老臉一紅推開他,佯裝無奈道:「去還不成,大熱天的,你少來纏我。」
第二日出門前,莊穹又來找我一趟,見我穿得素淨,已做好出府之勢,他當即陰沉著臉道:「以往你拿來哄我的那些話,如今為何一句也不說了。」
他是要我對他服軟,我當真是看不懂了,他到底打得什麼算盤。
眼瞧著月郎與我約定的時辰已到,我沒時間理會莊穹,罩上面紗就要走。
他卻一把拉住我,又道:「隻要你求求我, 便能留在府中,隨我出席夜宴。」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好疼,我問他:「莊穹,你是不是恨不得現在就殺了我?」
「我……我沒有那個意思。」他難得地結巴。
我很想問問他,那為什麼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生不如死?
……
納涼節年年都有,舟上賽舞卻不常見。
太陽落山後,河邊的石欄上掛ṱû₋起一溜琉璃燈,幾艘畫舫漂在河面,舞美人美楊柳細腰,蘆葦一樣地搖晃著,好看是真好看,但……
我掉頭往人群外擠,月郎手疾眼快地跟上來,將我環在懷裡護著。
「怎麼不看了,不好看?」
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我鼓著腮幫子別開臉道:「不好看,還沒我好看呢。」
我又沒在開玩笑,他倒吭哧笑個沒完沒了。
月郎的笑安撫著我,我伸手抹抹額上的冷汗,生怕他看穿我的驚慌。
方才,我好像在人群裡看到了莊穹,他冷冰冰地盯著我,又好像在看月郎,渾身殺意,欲除之而後快。
可這會兒,他應當在府中宴請貴客,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大概是我眼花吧?
逃出人群,我提肘杵著月郎的肚子,陰陽怪氣地道:「怎麼,你是覺得本宮比不上她們?怪不得方才一眼不眨,真是認真吶。」
我癟起嘴,本以為月郎會油嘴滑舌地逗我一番,可他卻一反常態,笑著沉默了。
他拉著我走到河道盡頭,找了兩個石墩並肩坐下,晚風有些涼意,吹得我連打幾個小噴嚏。
月郎把我摟進懷裡,此時此刻,我與他就像一對尋常夫妻。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手臂緊緊用力,就怕這一刻的快樂從懷裡溜走。
「月郎,以後你不要來公主府了,每月一次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搖頭,很任性地拒絕我:「不好,一月一次,不夠,怎麼,公主厭煩我了?」
「當然不是!」我急急辯解,鼓足勇氣,與他坦誠道,「月郎,你這麼聰明,肯定知道如今我朝不保夕,跟我攪在一起,你不會有好下場。老實說,我不怕死,可我怕你被我連累,若莊穹那個瘋子哪天真提刀向你,縱我與他拼命又有什麼用呢?你都不在了……下輩子,萬一我遇不到你了怎麼辦……」
從來對自己的事閉口不談的月郎,在聽我說完喪氣話後,突然道:「我的生母是個舞姬,前腳生出我,後腳就被人丟進井裡淹死了。」
我啞然,繼續聽他道:「我一出生就被送到大夫人房裡,她為我取名狗兒,讓我拴狗鏈住窩棚,給她親兒子當猴戲耍。
「有一天,他給我的窩棚頂弄出個大洞,過了幾天夜裡下大雨,把我澆成個落湯雞,第二天我發燒爬不動,還被他打了一頓。
「那天我又冷又痛,還嘔了兩攤血,昏倒之前我想要是就這麼死了也不錯,反正活著也是受累,但又想,如果我能挺過去,就一定要讓自己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