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厭把唇角的笑慢慢壓了下去,他的脊背一點點挺直。
真的拿起了賀亭舟扔過來的紙巾,細長的手指攥著,用力擦拭著自己的傷口。
有些紙屑都粘連在了表皮上,看著都疼。
他骨子裡其實是有些傲氣的。
「我們換一下座位吧。」他直視著賀亭舟的眼睛,「我和遲夏兩個一直都是同桌的,沒必要拆開。」
「哦,所以呢?」賀亭舟笑了,「關我什麼事,我很喜歡這個位置,根本不想動。」
「再說,你不問一下遲夏同學,她願意和你坐一起嗎?」
賀亭舟又從他的金屬盒子裡取出一張紙,漫不經心地開始疊千紙鶴。
問題拋到了我這裡。
但邊厭並沒有問我。
仿佛害怕從我這裡知道答案似的。
還好上課鈴響了。
班主任抱著一大摞卷子走了進來。
她看了一眼邊厭,驚叫道:「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老師的介入,班裡面隱隱騷動的氣氛總算中止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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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傷口一看就是利器劃傷的。」班主任走過去,一把抓起邊厭的手腕,皺著眉頭,語氣嚴肅,「教室裡面怎麼能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猜,他絕對不會說出唐瑤的名字。
果然,邊厭咬著嘴唇,始終沒說一個字。
班主任明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她隨手指起一個低著頭的學生,「你說說,上節課課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女生低著頭,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我去上廁所了,不知道。」
誰也不想得罪唐瑤。
老師嘆口氣,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
她要班長跟著邊厭去了醫務室,然後才開始上課。
這件事後面幾天,唐瑤和邊厭有一段時間的風平浪靜。
好像一切都過去了。
恰好又趕上期中考,我忙著準備,根本沒有時間注意他們兩個。
而我和賀亭舟的共同話題好像越來越多。
我驚奇地發現,我上小學的時候,甚至去過賀亭舟所在的富人區。
那時候一個富商給我們捐了一筆巨款。
他年紀很大了,膝下無子,唯一的心願就是有孩子可以常去看看他。
他去世前的一年,我們幾乎每個月都會去一次,有時候給他唱唱歌說說話,有時候就是單純在那安靜聽他講以前的事情。
我得知這個巧合的時候,正推著賀亭舟的輪椅從走廊上經過。
從一開始的冷漠疏離,到現在默許了我帶著他在學校裡面上上下下。
心情好了,還會讓我推著他在操場上來一個快速的起跑衝刺,我們之間的關系簡直是飛速的進步。
我不禁抬高了聲音,問道:「賀亭舟,其實我們以前搞不好見過呢!」
他沒理我。
雖然這麼說,但我想,就算我們以前打過照面,過了這麼多年,一定也都不記得了。
剛好走到樓梯處的拐角。
我正要推著他過去,卻突然聽到了唐瑤和她那幾個好閨蜜的聲音。
先是她的小跟班不滿的抱怨。
「瑤瑤,你爸這幾天沒罵你吧?」
「我早就看班主任那個女人不順眼了,多大點事兒,竟然還叫家長!」
「肯定是邊厭這個賤貨去告的狀!」
唐瑤跺了一下腳,冷哼一聲,「我前幾天就是對他太好了,讓他翅膀長硬了,還去賀亭舟那裡換座位……我非給他點教訓不可。」
8
說完這幾句話,唐瑤用力拍了拍旁邊教室的門。
鐵門發出吱吱的聲音,是被鎖住了。
「走吧,不要管了。」有人這樣說。
等到這幾個人說說笑笑地從前面樓梯離開後,我推著賀亭舟走了出來。
那間教室是倉庫。
墨綠色的油漆門,裡面都是廢棄的器材教具,幾個月才開一次。
連窗戶都沒有,昏暗陰沉。
我看著唐瑤她們幾個離去的背影,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古怪。
聽她們的意思,邊厭被刀子劃傷的那一次,班主任應該是叫了唐瑤的家長。
而這幾個人懷疑是邊厭告的狀。
雖然事實幾乎可以斷定不是她們想的那樣,但以她們的個性,肯定要實施報復。
我看了看這個倉庫……不會是,把邊厭關到裡面去了吧?
其實邊厭怎麼樣,根本與我毫無關系。
不過我突然想起來,這個人應該是有幽閉恐懼症。
邊厭是被警察送來福利院的。
那時候他很小,四五歲的樣子。鄰居報了警,說他家裡有一陣惡臭般的異味,警察趕過去,才發現他父母兩個人雙雙自殺在家裡。
他小小一團,藏在衣櫃中,就這麼藏了好幾天。
要不是有一個細心的女警打開了櫃門,他可能就這麼被忽視了。
邊厭被女警察抱出來的時候,身上各處都是傷口。
皮帶抽的,凳子打的,還有指甲陷在皮膚裡用力擰出來的。
鄰居站在門口,一邊用手擋住鼻子,一邊嫌惡地說:「那家夫妻有病,天天吵架,吵完了心情不好就打小孩,一到晚上就聽見小孩哭鬧,煩死了。我還以為他們會帶著兒子死,沒想到還有點良心,知道給孩子留下一條命。」
邊厭第一次在福利院做自我介紹。
他說:「我叫邊厭。」
有孩子站出來笑:「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你爸媽肯定很討厭你!」
邊厭目光慌張地四處遊移著。
他後來和我說:「夏夏,我好羨慕你,你爸爸媽媽是為了救人死去的。」
「我的爸爸媽媽總是打我,有時候不想打了,我媽會把我關在衣櫥裡,關很久,什麼時候想起來再把我放出去。可是我好怕黑啊,我說了多少次害怕她也不信我。」
「夏夏,我好希望我爸爸媽媽愛我。」
那時候我怎麼說的呢?
我牽住邊厭的手腕。
我說:「別怕,我以後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9
我抬起手,敲了敲倉庫的門。
邊厭被關在漆黑緊閉的房間中,往往會焦慮、窒息,甚至還可能自殘。
我剛想去側頭聽一聽裡面的動靜,袖子突然被人拽了一下。
身旁的賀亭舟皺著眉頭,表情有些不好的樣子,「遲夏,我不舒服。」
我低下身,問道:「怎麼了?」
他捂住自己的腹部,「胃疼。」
賀亭舟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一個人可不好處理。
我連忙推著他去了醫務室,一路火急火燎地,進門就喊:「老師,這裡有學生不舒服!」
穿著白大褂的醫務老師從裡間走了出來。
他看到賀亭舟,哎喲了一聲:「呀,這不是賀同學嘛。」
我一愣,心想,賀亭舟可真是醫務室的常客啊。
「今天是怎麼了?」老師洗了洗手,接過我手裡的輪椅,往裡間推去。
他看了我一眼,衝我點點頭,「你是他同學?在這裡等等吧。」
我答應著,坐在外間的病床上。
裡面和外面用一個簾子隔開。雖然看不到,但說話的聲音卻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一些。
過了一會,醫務老師的聲音傳了出來。
「沒什麼問題啊,這幾天有按時吃飯吧?」
「不要緊,記得隔一段時間去醫院體檢就行。」
「難受就給我打電話。」
很快,醫生就把賀亭舟原樣給我推了出來。
他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
我心裡面一頓嘀咕,賀亭舟身體到底有沒有問題哇?
他剛才要是沒有不舒服,拖著我來醫務室又是做什麼。
我腦子裡胡思亂想著,好一會沒說話。
是賀亭舟先打破了沉默,他咳嗽了兩聲,抬頭看我。
「遲夏,我有一個東西想送你。」
「什麼?」
10
這時正是體育課。
大部分學生都在操場自由活動。
我和賀亭舟是偷偷溜出來的。本來是想把學神拉出來給我開小灶再講兩道題,沒想到卻遇到了唐瑤她們一伙。
計劃被打亂。
我偏頭問他:「禮物,送我?」
賀亭舟輕輕點了點頭,「在教室。」
我以為是因為我早上常常帶小餅幹過來,他禮尚往來地送一些對應的小東西。
可並不是。
他從桌洞裡,拿出了一個玻璃瓶。
裡面裝的是他一直疊的千紙鶴。
各種各樣的顏色,大概得有幾百個吧。
我愣住了,一時語塞,問出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問題。
「賀亭舟,你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愛好?」
話說出口,我才覺得自己真是太沒禮貌了。
這算什麼啊,別人送你東西,沒第一時間接過來說謝謝,還在那裡瞎說八道胡言亂語。
我頓時臉紅起來,慌張地搖了搖手。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賀亭舟並沒有生氣。
他認真地看著我,微笑起來,「遲夏,我第一個千紙鶴還是你送我的。」
他的表情完全不像是開玩笑。
「十年前,」他打開罐子,拿出一個,放到了我手裡,「你還記得嗎?」
十年前……
原來和福利院的護工一起看望富商的那一年,我真的見過賀亭舟。
我的記憶一瞬間湧了上來。
那時候,我偶爾會見到一個小男孩,孤單地坐在輪椅上。
他的家離富商家不遠,有一個漂亮的花園。他往往就在花園裡,腿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毯,安靜地望著外面。
福利院裡也有很多殘疾的孩子,我們往往都見怪不怪了。
可是他的眼神看起來格外落寞和難過。
最後離開的那一次,我從背著的書包裡面拿出了一個千紙鶴。
那是在商人爺爺家裡,闲著無聊,用櫃子上的彩色卡紙疊的。
我跑過去,從花園外的欄杆裡伸進去手,遞過去,「喏,送你啦。」
他沒說話,隻是看著我。
「那個老爺爺說,」我指了指旁邊富商的房子,「千紙鶴可以帶人飛到天上去,送你一隻千紙鶴,飛出這個花園看一看。」
11
我拿著這張小小的折紙。
所以十年前的千紙鶴,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我手裡。
「我一直等你回來。」賀亭舟低聲說。
他輕輕地,輕輕地敲著玻璃罐子,「後來我開始折紙。你那時候周末會來,我就周末折一張,就像可憐巴巴的小孩子許願一樣,但你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坐下來。
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愧疚的心理。
我不知道我當時一個小小的動作,竟然會對賀亭舟產生那麼大的影響。
他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就像回憶往事一樣。
「我那時因為意外壞掉了腿,整個人都是灰暗的。我家很有錢,有最好的醫生給我治療,父母好像依然疼我,可我知道,我永遠和常人不一樣了。」
「你來的時候,我母親剛剛懷孕。她笑著問我,亭舟,你要有弟弟了,你開心嗎?我不開心,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可是我卻說不出來。說出口,誰都會覺得我任性又自私。」
「所以,遲夏,當你說千紙鶴可以帶我飛走時,我真的好想和你一起走。」
此時的賀亭舟,第一次真正露出了他脆弱敏感的一面。
害怕被丟掉,害怕被當作異類。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說:「賀亭舟,這次沒有人會把你拋棄了。」
他歪頭,嘴角浮現出一個有些迷惑人的微笑。
「真的,就算是邊厭來,你也還是會選擇我?」
我有些蒙住,「幹嗎要拿自己和那家伙比?我和他什麼關系都沒有。」
「嗯,遲夏,他不值得。」賀亭舟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指。
我偶爾會想到,賀亭舟既然這麼早就認識我了,為什麼上輩子,他一點都沒有和我提起過?
那時候的我們,就像是兩條平行線。
筆直地向一個方向行進著,卻毫無交集。
很久之後,當我們已經進入了大學。
他接手了父親公司一個重要部門的業務,而我也準備繼續讀研。
周末的時候,我們兩個去咖啡店約會。
我正在啃著專業課教材上的公式,這家伙湊過來,非得玩我的頭發。
我突然想到什麼:「賀亭舟,你說,要是我高中的時候不坐到你旁邊,咱倆不就分道揚鑣了嗎?」
他搖搖頭,很臭屁地說:「我會給你寫情書。到時候你看到,肯定會被我們兩個的緣分感動到淚流滿面……」
我拍了他腦袋一下。
「切。」
這句話,我隻當作是他隨口一說。
畢竟上一輩子,我根本就沒看到過什麼情書。
12
我把千紙鶴罐子的蓋子蓋好,放在了自己的背包裡。
過了一會,體育課下課的鈴聲響了。
陸陸續續有學生回到了教室。
唐瑤和她的好朋友們也在裡面。
她們幾個嘻嘻笑笑的,看起來相當開心。
下午還有兩節自習課,就要放學了。
這兩節課,常常有學生不上,提前收拾好東西回家。
沒有老師監督的話,教室裡面可能會空了三分之一。
而這次,邊厭也不在。
直到第二天上午,邊厭依然沒有出現。
班主任的課是第二節,她看了一眼教室,很快發現有學生沒來的情況。
「邊厭請假了?」她把班長叫了出來。
班長搖了搖頭,顯然對這一切並不知情。
因為邊厭的特殊情況,家長沒得叫,聯系監護人的話,隻能給福利院那邊打電話。
雖然很麻煩,但好像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我腦海中出現了昨天在倉庫門前見到唐瑤她們的那一幕。
我沒想到她們竟然敢玩得這麼大,把邊厭關在倉庫這麼久。
事情再耽擱下去就嚴重了。
「老師,我昨天好像在倉庫那邊聽到了動靜。」我舉起手,站起來。
「倉庫?」班主任一愣,轉而很快明白了什麼,她隨手點了幾個人,「班長、遲夏……你們都跟我一塊過來。」
想了想,她又指著唐瑤,「你也來。」
門衛拿著鑰匙趕到後,倉庫立刻打開了。
裡面一片漆黑,空氣中有一種生鏽的鐵片般味道,潮乎乎的。
地下到處都是各種不用的體育器材,每走一步都要當心絆倒。
門衛大叔在走廊外的牆壁上鑽研了半天,才終於找到了電燈開關。
燈光亮起的一剎那,刺目得幾乎使人閉起了眼睛。
「那、那不是邊厭嗎?」突然有人叫道。
「天哪,他身上是怎麼回事啊!」
「誰打一下 120?」
邊厭縮在角落的櫃子裡面,他用雙臂緊緊地擁著自己的身體。
腳旁是一個不知道從哪個器材上掉下來的鐵質硬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