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過意不去,明眼人可見,這都是受了太子的牽連,而他牽扯進去,一切是因為我。
聶寒山倒是沒什麼所謂,趁著這段時間,整日拉著我出門遊玩,普陀山、碧璽湖、藍山寺……
我們一並走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從朱雀大街的繁華街道到銅錢巷貧窮低矮的民屋,嘗過了京城八大店的精致糕點和名廚的手藝,也吃過街邊一枚銅錢兩碗的雜碎湯和硬得咬都咬不碎的燒餅;拜過了香火鼎盛的寺廟,也見過街邊衣衫襤褸、卑微乞討的乞丐。
……
我從來沒有這麼一刻如此貼近他,也從來沒有這麼一刻開心過。
他可以遠坐於廟宇高堂之上,在一眾達官顯貴面前不怒自威,也可以彎下腰來扶起摔倒在田地間的老農,親切得像是個樸實的鄉間漢子。
我從沒想過,他除了軍事上的天賦外,居然對田地之事也如此精通,和老農交流起來侃侃而談。
大抵是因為我的目光太過於專注,他突然轉過頭來朝著我笑了下。
幾句話他結束了和老農的交談,走了過來,直接在我身邊的田埂上坐了下來。
微風吹起他的頭發,麥浪陣陣,他的目光跟著飄遠。
我從籃子裡取出從路旁茶社裡借來的水壺,倒了杯茶遞了上去。
「微微,你看,真漂亮。」他喃喃道。
「嗯,真漂亮,金山銀山都不如眼前的這麼一抹綠。」我伸手摸了摸稻稈,掌心裡傳來粗糲的質感,但正是這樣的粗糲,養活了無數生長在這片土地的人。
他笑了起來,開始絮絮起來。
「北疆沒有四季,草水豐茂的時候,你可以看見大片大片的牛羊在草原上奔跑,草是綠的,天是藍的,那是一年裡最好的時節,阿爹阿娘的臉上也總是帶著笑,他們會帶著我去草原上跑馬,去草原的深處去看奔騰的野馬群,聽風在耳邊滑過的聲音。
大山裡面也熱鬧,你可以看見從草叢裡蹦出來的野兔,還有小鹿和野豬,技藝精湛的獵人進了山就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那個時候,大家的日子總歸都是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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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日子終歸是有數的,北疆到底不是氣候宜人的好地方,還沒等入冬,獵獵的北風就刮了起來,鵝毛的大雪逼得整片土地荒蕪,北疆不合適種地,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總會有凍弊之災,每一年都會有人在饑寒交迫中餓死,草原上的匈奴也總是在冬季南下掃蕩,你說他們是真的喜歡殺戮和徵服嗎?上位者的野心或許覬覦,但更多的人是因為活不下去。」
「十二歲時,我父親於北鹿關口戰死,我接替他入鎮北軍,從最底層的小兵做起,那一年很冷啊,我被派去在營地外站崗,北風從我臉上刮過就像刀子一樣,身邊燃著的火把也是冷的,一眼望去前路全是黑的,黑得嚇人,我不明白我的出路到底在那裡,北疆的出路又在那裡。難道世世代代的北疆人都要重復著這樣殘酷無望的命運?我很冷,冷到回營忘了時辰。」
「那時候我有一個大哥,他是我們那個小隊的隊長,見我一直沒回來,出來找我,我才發覺我的腳已經被凍僵了。」
「大哥是北疆本地人,性子很好,大大咧咧的,隻是說話很不好聽,他入伍了五年,幾番在戰場上死裡逃生。軍營的炭不夠,所以大家都擠在一起睡,那味道簡直了。」
說到這裡,他笑著搖了搖頭:「我那時候小,在他們眼裡就是個弟弟,整個軍營裡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弟弟,大哥他們一邊數落我是個呆瓜,一邊將我的腳給捂進懷裡。每一代的北疆軍都是這麼一代代帶出來的。」
「那時候我問他們:上戰場不害怕嗎?」
「他們跟我說,怕也沒法子啊,誰不想過安靜的好日子,可是匈奴要來啊,他們要來搶我們的吃食,要來搶我們的妻子和女兒,要殺我們兄弟,那能怎麼辦?隻能跟他們幹了,左右都是一條命,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微微你看,在北疆,人命就是這麼不值錢的東西。」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透著股自嘲的譏諷。
我喉頭哽咽,作為從小在京中被保護著長大的我,此刻說什麼都顯得過於輕薄,隻能伸手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他沒看我,眼神縹緲著朝前望,似乎又望到了那片天地,接著說道:「後來他死了,就在三天後的一場小戰役中,被流箭刺穿胸膛而死。」
「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作為新兵,我們被這些哥哥護得很好。」
「戰役勝了,然後他死了。」
他頓了頓,許久之後才繼續說了下去:「當時俘虜了些匈奴人,裡面還有與我差不多年紀的人,我很憤怒問他為什麼要上戰場,為什麼要來侵略我的國家。」
「他的眼睛裡透著一股清澈的愚蠢,他跟我說,參軍給吃的,一天有三個饃饃。」
「是啊,三個饃饃就可以買一條命。」
聶寒山垂下了眼,沉默了很久後,抬手輕輕地拂了拂眼前的稻稈,異常堅定地說道:「微微,我想試試,雖然匈奴已滅,但北疆實質上的問題並沒有解決,若是吃飯的問題不解決,遲早有一天會再起爭端,北疆的土地不合適種水稻,但我想這麼大片的土地,終歸會有合適又高產的作物能夠賜恩於北疆。」
「終有一天,我想北疆會同京都一般繁盛。」
「嗯,一定會的。」我緩了口氣,才鄭重地從喉嚨裡發出聲音來。
他笑了笑,反手牽緊了我的手:「同我一起嗎?」
「當然。」
又待了一會,眼見著日頭升了起來,我拉著聶寒山去附近農家吃飯,走在鄉間的田地間,一邊笑笑說說。
突然間前方傳來了呵斥怒罵聲,連帶著還有鞭子破空而來的呼嘯聲。
錦衣華服的幾個少年騎著高頭大馬,十來個兇神惡煞的僕人正圍著幾個老農。
「滾開!給老子滾開!」
老農跪地膝行,不住地磕頭求饒:「大人啊,求求你們了,這稻谷再過一段日子就要熟了啊,別別。」
「呸……你個老不死的別給臉不要臉,趕緊給我讓開,別壞了少爺們的興致,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
聶寒山與我剛快步走近,便見一道鞭子狠厲地沖著老農抽了過去,隻抽得老農趴倒在地呻吟。
聶寒山眉頭一皺,幾步上前,在下一鞭襲來之前抬手便握住了鞭子,用力一扯,反手就抽了回去,正打向了馬上的人。
僕人踉蹌了幾步,跟著跌倒在地。
人還未抬頭,罵聲便起。
「不要命了,不知道我們是誰!哪裡來的混……」
他的話音未落,頭剛抬起,下一秒便被人一腳踹了下去。
「本王抽的,來找本王。」
剛還坐在馬上的少爺白了臉,忍著痛忙不迭地從馬上滾了下來,一群人嘩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鎮……北王……」
「大理寺少卿之子,何遠山拜見……鎮北王,不知鎮北王在此……」
「……」
我放下了手上的籃子,將仍舊跪在地上的老農扶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
老農左右看了看,面上有些躊躇。
「不用怕,照實說就好,鎮北王在此,他會主持公道的。」
此話一出,老農算是放下了心,當即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起來。
事情也說起來也不復雜,並不新鮮,無非就是些權貴子弟張揚跋扈,隻可惜他們今日撞上了聶寒山。
北疆的百姓為了一口吃的可以拼命,而在這裡為了一個賭約,可以成為隨意浪費的工具。
肉眼可見地,聶寒山的臉黑了起來,冷笑了兩聲,隨手便將鞭子扔到了地上,一眼都不願多看他們一眼,冷聲道。
「滾。」
幾個紈绔抬眼看了一眼聶寒山黑著的臉色,心中一顫,忙不迭地跑了。
我看向他,指了指他們的背影:「就這樣算了嗎?」
「自然不是,子不教父之過,總要有人長教訓。」他淡淡地說道,跟著轉過了身,放緩了口吻對幾個被嚇壞了的老農勸慰道,「放心吧,此事本王一定給你們一個交代。」
我不清楚他打算怎麼做,隻覺得京城裡怕是有人得倒霉了。
18
第二日,京城中便傳出了昨日那幾個紈绔子弟被家中長輩斥責、鞭打、跪祠堂的消息,其中提議破壞農田的那個,甚至還被打斷了腿。
而他們朝中的父輩也被御史臺上了好幾道折子連參,一時間在京中灰頭土臉,更有甚者被連降了三級,從朝中四品大員,外派到了邊境種地。
京城中各家高官張揚的子弟悉數收斂了行徑,原本認為聶寒山這段時間在京中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人,此刻也重新打量起來。
太後娘娘招我進宮時,談起了此事,對聶寒山的性子以及處理方式,笑得合不攏嘴。
「這孩子還是這麼個性子。」
「王爺剛正不阿是社稷之福。」
「可過剛也易折。」太後娘娘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現在正是多事之秋,還是平穩些的好。」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抿唇點了點頭。
從慈寧宮出來時,正撞上太子殿下,經過一場幽閉,他整個人顯得沉穩了許多,然而神色裡卻含著幾分憂愁。
我與他隨意聊了幾句,匆匆離開。
臨出宮門前,卻發現城門口守城的士兵一派肅殺之色。
回府後,便聽宮中傳來了消息。
陛下病重,且有意修改遺詔。
京城內的風更大了。
與此同時,我身邊也出現了越來越多試探的人,不少高官的夫人打著各種旗號往王府來,其中大多都是朝中支持太子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