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琴房,一遍又一遍地彈奏新學會的曲子。
《鳳求凰》。
其實她為幾個月後的中秋宮宴準備的是另外一首曲子。
她本來也隻要練熟那一曲就行了。
但她說想再練一首《鳳求凰》,因為等中秋宮宴過去,就是鍾睿的生辰。
她想在那時候彈給他聽。
她之前那把琴的琴弦斷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新弦來配。
鍾睿又花了重金,幫她買了一把新的好琴。
可如今那把嶄新的琴,卻孤零零地躺在琴桌上。
她現在用的,是我的琴。
我說過,她其實很聰明。
就像學琴,哪怕並沒有基礎,可是學了這幾個月,也已經有模有樣。
樂音如水,飄飄渺渺,流蕩著,傳遍了整個東宮。
我靠著窗棂,靜靜地等她彈完。
窗外月色甚好,可惜,照不亮人心。
「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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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結束,她輕聲喊我,「你說你這把琴,叫什麼?」
「棲鳳。」
她微微一笑,嘆口氣,「鳳求凰,棲鳳,得天下所愛的媚珠……」
「怎麼今日聽來聽去,都是鳳?」
我轉頭看她。
她問我,「你知道嗎?我隻是一個御醫的女兒,原本是沒有資格嫁給太子的。」
32
「可是殿下說,他一定會娶我。」
「我本來沒抱什麼希望,直到那年,他帶著我去陪皇後禮佛,就在那一日,我身上顯出鳳凰金象。寺裡的高僧說,我天生鳳命,生來就是要做皇後的。」
「第二天,陛下就下旨給我和殿下賜婚了。」
「我以為我真的是什麼天生鳳命,可我剛剛想起來,那日去見皇後之前,殿下喂我吃了一塊青草糕。」
「我從來沒吃過的味道,我問他,他說是小佛堂的廚子自己做的,他偷偷拿了一塊給我嘗嘗。」
「但我隻吃過那一次……後來再去皇寺,無論哪個小佛堂都沒有廚子做這種青草糕。」
「現在想想,都是假的吧?」
她明明在笑,聽起來卻像在嗚咽。
她自言自語般,「什麼鳳命,什麼天生為後,都是假的吧?」
「他是太子,他想娶我,可是得不到支持,就隻能做出這種法子。可這之後,大概又怕這手段不夠穩固,所以他又想了別的手段,比如讓我戴著什麼媚珠,得什麼天下所愛?」
「可這也是假的呀。」
她撫著頸間那顆珠子,「沒有這些,我算什麼呢?」
「他為了做這些,連神狐的命都敢害,事後還要殺人滅口……他不怕遭天譴嗎?」
她喃喃問著,忽而哽咽,「……可是我會遭天譴的。」
我走到她身邊,蹲下身,直視她。
「不會的。」
我說,「蒼天有眼,神明有靈,他們都不會怪你,做錯事的,也不是你。」
「可他是我的丈夫啊。」
她的淚如珠而下,「可我愛他啊……」
「那他愛我呢?也是假的嗎?」
33
那晚琴房的燈亮了一整夜,書房的燈也未熄。
第二日晨起,鍾睿照常出門,準備進宮上早朝。
陸初瑤收拾妥當,打扮整齊,在東宮門口等著他。
「阿瑤?」
鍾睿有些驚喜,「你這是要去哪?」
她平靜回答,「臣妾與殿下一同進宮。」
鍾睿一笑,「今日也不是進宮觐見父皇母後的日子,怎麼了?你想他們了嗎?」
她緩緩搖頭。
「臣妾要進宮面聖,請旨,與殿下和離。」
鍾睿的表情空白了一剎。
然後他鎮定側頭,吩咐近侍,「去宮裡傳信,說本宮今日身體不適,早朝跟父皇告假。」
說完再不廢話,拉著陸初瑤就往回走。
她掙扎著要抽出手,但拗不過他的力氣,被他硬扯著回去。
滿東宮人大氣不敢出一口。
隻有陸初瑤的低叱:「殿下!你放開我!」
隻餘鍾睿冷靜到幾乎冷漠的聲音:「太子妃病了,誰也不許來打擾。」
34
接連三日,鍾睿都沒有去上朝。
他把陸初瑤軟禁在內院,除了他,沒人能進去。
他在書房照常處理事務,卻會去陪她吃一日三餐。
晚間忙完,也會去內院陪她,一如往常。
唯一的區別是,陸初瑤不理他了。
她不吃不喝,也不同他說話。
僵持到第三日晚間,陸初瑤就暈倒了。
鍾睿親自抱著她,一勺一勺地給她喂參湯。
她悠悠醒轉,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把湯碗掀翻在地。
參湯滾燙,濺上鍾睿的手背,瞬間一片紅。
陸初瑤見著了,眼眶也紅了,卻別過頭去。
鍾睿渾不覺痛,隻固執地抱著她,喚,「阿瑤。」
「殿下。」陸初瑤道,「你連著三日稱病告假,明日宮中就會來太醫,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出門,親自看著我?」
他輕聲,「就算我不在,你也出不去,你知道的。」
「阿瑤。」他嘆口氣,「不管你在外面聽到了什麼,都要相信我,好嗎?不管你怎麼生氣,都不要拿自己的身體置氣,好嗎?」
她驀然笑了。
「所以你知道了。」
她雖是問,但語氣卻肯定,「你不反駁,不解釋,就代表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他反問,「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卻相信一個破爛道士的一面之詞呢?」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她拎起脖子上的吊墜,蒼白著淚眼,問他:
「這是東珠嗎?還是媚珠?殿下,你若真心愛我,就不要騙我。」
鍾睿眼神落定在那珍珠上。
半晌,「隻是一隻狐狸,卻能給你帶來最大的好處,為什麼不用?」
「你氣我騙你,那你知道嗎,讓你顯露鳳凰之象的那種神草,就是那隻小狐狸給我的。」
「它既然想幫你我,一幫到底,有何不可?」
「至於那個道士,他知道這樣的秘辛,我怎麼可能還讓他好好活在這世上……」
他話未說完,陸初瑤一把扯下那條項鏈,狠狠擲到他臉上:
「夠了!」
「殿下……你、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她再堅持不住,捂住臉,失聲痛哭:
「我認識你時,你不是這樣的……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鍾睿久久沉默,最後,一聲淡漠的笑。
「孤沒有變。」
「阿瑤,孤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人。」
35
陸初瑤說得沒錯,鍾睿無法一再稱病。
否則帝後一定會派人來東宮查看。
第四日,鍾睿去上朝了。
陸初瑤確定他離府之後,終於開始進食。
然後她在房中靜靜坐了大半日。
下午的時候,她跟婢女說,想吃城中那家老客棧的荷葉雞,叫她去買。
等到房中隻剩她一人時,她從妝龛中摸出一根金花銀簪。
銀簪鋒利,還鑲嵌著更鋒利的金箔。
她用這發簪,一道又一道,劃了手腕。
等到婢女買完荷葉雞回來,血已經淌了一攤。
性命倒是無憂,隻是失血多,暈了過去。
鍾睿得了消息快馬奔回。
就在榻前守著她醒。
陸初瑤醒來時,伺候她的婢女戰戰兢兢跪在房門口。
鍾睿輕輕握著她手上包扎好的手腕,將她抱坐起來,然後對門外一抬手。
侍衛手起刀落,那婢女的頭顱就滾落在地。
陸初瑤「嗬嗬」抽氣,連哭都忘了。
鍾睿抱著她,又從袖中摸出一塊御醫院的當值令牌來,丟到她面前。
那上面,赫然是陸初瑤她爹的名字。
「今日我去御醫院見過嶽丈大人,他一切都好,還囑咐我要好好照顧你。」
「我叫人送了好些補品珍奇給他,他還千恩萬謝。都是一家人,怎麼這麼客氣?」
他埋首在她鬢發間,溫柔詢問,「阿瑤,你也好好的,養好了傷,我陪你回家看他。」
「媚珠你不想戴就不戴了,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36
早在陸初瑤要進宮面聖當日。
鍾睿就吩咐人給我傳話,說太子妃病了需要靜養,不必再練琴了。
他讓人給了我兩箱金錠。
我的內丹已經徹底煉回本體,的確沒有再留的理由。
那日我抱著棲鳳琴,在東宮府門前站了很久。
回了梧桐林,借著青鳥的幻鏡術,看著他倆日日折磨糾纏。
鍾睿在她面前殺了婢女,又給她看了陸御醫的令牌後。
陸初瑤終於不鬧了。
她照常起居,照常打理東宮內務,又變回了從前那個正常的太子妃。
可就連萬事不過心的青鳥見了都「嘖」一聲嘆道:
「心神已枯,強弩之末了。」
我啃完手中野果,吧嗒吧嗒嘴,伸個懶腰,又幻化回了琴師萬音的模樣。
青鳥從樹杈子間伸個腦袋出來:
「你又幹什麼去?好不容易把內丹拿回來,還不趕緊修煉補修為?凡人的業障,你能摻和出什麼名堂來?」
我活動活動手腳,往林外走去。
「那是我和鍾睿的業障,不是陸初瑤的。」
當晚,陸初瑤忙完回房。
如今她已不再和鍾睿同榻而眠,這是她最後的體面和倔強。
鍾睿何其懂得掌控分寸,在這事上並不強求。
等她關上門,房中隻剩她一人時,我坐在角落矮幾上,現了身形。
「阿陸,這個月怎麼不去義診呢?」
37
陸初瑤本來正在卸釵,悚然回頭。
下一刻立時而起,長裙差點帶翻了座椅。
「你……」
她指著我,語不成句,「你、你怎麼……」
門外有丫鬟敲門,「太子妃,怎麼了?」
我朝她一笑,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迅速鎮定下來,回話,「沒什麼,本宮要睡了,不要進來打擾。」
我輕輕一彈指,一道無形的結界迅速展開,籠住了整個房間。
搞完這些,我示意她安然坐回去,「放心吧,現在沒人聽得到我們說話了。」
她深吸一口氣,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似乎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阿音?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她面前坐下,並不廢話,「我來換你出去。」
她瞪大眼睛,「什麼?」
又搖頭,「怎、怎麼可能?你我長得完全不一樣,不說殿下,就算是我的貼身丫鬟都……」
我不等她說完,打了個響指。
然後她呆住了。
燭燈幢幢,從她瞳孔裡倒映出來的,是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陸初瑤。
我笑著反問:「這樣,他們還認得出來嗎?」
她怔愣著,踉跄起身,連退幾步。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向她眨眼一笑。
「太子妃,你不是說,你從沒見過太子殿下之前養的那隻小狐狸嗎?」
又是一眨眼。
我化回本相,跳到她腳邊,扯她的裙角。
「你看,我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樣,很好看?」
「別光站著,你摸摸我的毛,很舒服的,你試試呀。」
她愣愣地,低頭瞅著我。
慢慢蹲下身,慢慢伸手來,像我說的那樣,輕輕地摸了我一把。
可她的手卻在抖。
忽然一聲抽泣:
「你還活著……嗚嗚嗚……」
38
她哭完第一件事,就是著急媚珠:
「那天我扔出去,太子把它撿回去了,眼下應該在他那,我明日想辦法,找他要回來。現在還給你,還來得及嗎?」
她絮絮叨叨地問,「你之前沒了內丹,是不是很痛?現在好些了嗎?可是那道士說你根本活不下來……你、你是怎麼……」
我蹲在地上,仰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