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角落裡的齊嶽,他穿著一件洗舊了的月白雲衫,衣服上猩紅斑斑,隨意靠在牆邊,血順著脖子緩緩流下來,一直滴在地上。
可齊嶽垂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臉上已經有了瘀青,細長的手輕輕擦掉臉上的血,然後緩慢地抬起來頭。
我忽然愣住了。
那雙眼,毫無溫度,尖銳中滲著冷意,卻堪堪窺得一絲破碎。
不知為何,望著那雙眼,我竟有些難過。
為什麼?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後來齊嶽告訴我,這是每個人的宿命。命裡該遇見誰,該愛上誰,都是注定好了的。
我那時還笑他慣會哄我,隻是如今經歷這些,卻隻覺不該此生。
因為那雙眼,竟讓我生出一種要把他的心捂熱的想法。
可直到現在我發現,我總是自己感動自己。
我沒有捂熱他的心,也弄涼了我的。
「宮裡耳目眾多,他就算再身份低微,好歹也是個皇子。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太子怎麼總幹這種蠢事。若他真有個什麼好歹,您覺得,大家第一個懷疑的人是誰?」
這番話讓太子愣了一下,忽然急促開口:「本宮是太子。父皇子嗣眾多,一個區區不受寵的皇子,我打他,誰敢有異議?」
我上前幾步,走到他面前,小聲道:「受寵不受寵先放在一邊。活著和死了還是有區別的。他若真有什麼好歹,你以為,皇上會無動於衷嗎?」
太子蠢笨,絲毫沒有繼承先皇的睿智,但因為是嫡子,先皇還是對他十分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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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看了看我,又狠狠瞪了一眼齊嶽,揮了揮手,帶人走了。
直到走了很遠,齊嶽也沒有什麼動作。
我失去耐心,想要上前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滾,別碰我。」
齊嶽看著瘦,卻一點不孱弱,這一推,將我推出去好遠。
我有些怔,這場景多麼熟悉,蕭祁也是這樣。
不過此人更過分,他居然讓冒著大不敬將他救下來的恩人,
滾?
呵。
我突然大聲朝遠處吼道:「太子,快回來。打死他。」
……
太子自是不能返回來,我氣不過,踢了他一腳:「小王八蛋,活該你被打。」
話雖那麼說,但我還是差人將藥給了他。
至於塗不塗,倒跟我沒什麼關系了。
隻是那以後,我跟齊嶽的關系變得劍拔弩張。
他總有辦法氣得我直跺腳。
「小王八蛋,你走那麼快幹嘛?」
他停下,一臉不悅:「腿就那麼短,你量力而行。」
……
「小王八蛋,今天夫子教了我一首詩,我念給你聽啊。」
「不聽。」
「哦,那我開始念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為……
哎,你去哪……」
……
「小王八蛋,昨天為什麼要弄壞我的畫?」
「畫上面的人是我。」
「那怎麼了……」
「醜。」
「哪醜了?」
齊嶽忽然從身後拿出一個卷起的畫,扔給我:「我長這樣。」
……
「小王八蛋,今天有人欺負我了。」
齊嶽狐疑道:「那人還好嗎?」
「……你都不關心關心我。」
「我比較擔心他。」
齊嶽說得一本正經,甚至又將手裡面的書翻了一頁。
我忽然有些難過,悶悶不樂地坐在一邊。
他見我不說話,抬起頭問:「怎麼了?」
我不答。
齊嶽輕輕嘆了口氣,將書合上,坐在我身邊。
「他怎麼你了?」
我也不答。
「他說你性子不像姑娘,還是說你脾氣暴躁,還是罵你醜……」
我突然湿了眼眶:「原來你也是這麼看我的。」
他忽然笑了一聲。
靜了一會,他輕輕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你很在意那個人嗎?」
屁,我在意的是你。
「那倒……沒有。」我盯著他的臉,卻怎麼也說不出這句話。
他居然……牽我的手!
「那便是了,雖然他說得很對……」
我瞪他一眼。
「但你不用改也不需要。而且,你不醜。自信點,皇城之內,沒有美得過你。」
齊嶽從來不對我說這樣的話,此時突然這樣深情,倒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
於是我繼續得寸進尺:「那……皇城之外……呢?」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笑:「也沒有。」
我忽然愣住了。
然後眼淚流了出來。
我就這麼看著齊嶽,一動不動。
「真的假的?」
也許是我和他之間總套不出一句真情,所以此刻齊嶽說得鄭重,倒讓我恍惚。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假的。」
我的心忽然冷了下來,想說的話都如鲠在喉,最後隻淡淡道:「原是這樣啊。」
說著便要起身。
齊嶽忽然拽住我的手腕,將我拉著坐了下來。
「幹嘛?」我試圖掙脫他。
齊嶽沒說話,掏出了一方絲帕
他湊近我,一點點擦幹我的眼淚,有些無奈道:「不該逗你。」
我打開他的手,道:「是啊,因為我當真了。我在意你的每一句話,在意你的眼裡我的模樣。我從來不曾在意旁人的目光,可齊嶽,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看了你好多眼。這些,你都不曾知曉。」
我越說越激動,等到說完這些話後,竟有些喘不上氣。
齊嶽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他沉沉開口道:「我知道。你偷偷爬上樹的時候,你躲在我寢殿門口的時候,你趴在窗子上哈氣的時候,你偷偷畫我的時候,你裝作睡著靠在我肩上的時候,上元節你放花燈的時候,你裝作偶遇的每一次……」
他說到這兒,轉過來看著我:「這些……我都知道。在你偷偷向我靠近的時候,我都在注視著你。」
這樣真摯的情話,竟讓我的心顫了又顫,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我一時分不清是欣喜還是激動。
我蜷著手指,輕輕開口:「……那……」
他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你向來古靈精怪得緊,怎麼到這種事情這麼遲鈍……」
「沈芙,我喜歡你。」他忽然莞爾。
我驚了一下,微微張口,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喜歡你,遠比你覺得的還要喜歡。」他收起來昔日的嬉皮笑臉,一字一句跟我講。
那天暮色靄靄。齊嶽的眼睛帶著迷離的溫柔,他久久地注視著我,像是有一生那麼久。
22
一年後,太子死於瘟疫。
齊嶽從眾皇子中脫穎而出,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選。
而齊嶽當上太子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娶我。
這本是父親同先皇商量好的。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太子妃而生。
若前太子沒死,或許等到了合適的機會,我也是要嫁給他的。
但齊嶽比前太子好了太多。不僅樣貌出眾,騎射書藝無一不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性子最像先皇的。所以這門親事,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
然而大婚當日,我問了齊嶽一個問題。
那晚禮炮齊鳴,我一身大紅嫁衣,坐在房間裡。
外面分外熱鬧,可我的心卻變得忐忑。
等了一會,門突然被推開。
來人步伐有些踉跄,卻依然筆直地向我走來。
他在我身旁停下,門外有喜婆推門進來:「太子,該揭帕子了。」
齊嶽拿著秤杆,想將我的蓋頭掀起,卻被我攥住了邊角。
他愣了一下,頓了頓。隨即淡淡開口:「你們先出去,不必守在這兒。」
喜婆有些為難:「可皇上吩咐……」
「皇上的心思本宮明白,明日你們來查看便是。今夜,不必在此留守。」
喜婆見齊嶽這樣堅持,不好再說什麼,隻能行了禮告退。
等到外面的人都走幹淨後,我掀起蓋頭,靜靜地看著他。
齊嶽此時面色潮紅,眼神卻格外清明。
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問道:「怎麼了?」
我糾結著措辭,最後還是選擇直接問:「太子的瘟疫,是你幹的嗎?」
齊嶽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是我。」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怎麼敢……?他是你皇兄啊……血濃於水……你怎麼會……」
我看見齊嶽不在意地笑了笑:「血濃於水?我從不在乎這些東西。隻有太子死了,你才不會嫁給他。
更何況,他本就是要死的。這些年他對我做的種種,足夠他死八百次。」
他將我摟在懷裡:「你是我的,旁人,配不上你。」
我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那如果有一天,我也惹惱了你,你會殺了我嗎?」
和他有血緣的親人他都可以利用並毫不留情地殺死,更何況我一個外人?
他的指腹輕輕搭在我唇上:「阿芙,就算日後你要的是我的命……我都不會動你分毫。」
他將我摟得更緊些,垂頭望著我:「你莫怕,我本想瞞著你的,可我知道你聰慧,總能覺察出來。所以倒不如我直接告訴你。
「這個世界上,隻有你給了我愛。」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太子的事是我不好。沒有早早告知你。可是阿芙,以後這樣的事會有很多。我處在權力的中心,明爭暗鬥再正常不過。」
他見我沒反應,又蹭了蹭我的脖子:「從我喜歡上你的那一刻……太子,非死不可。若死的不是太子,以後你也會看著我死。」
他輕輕開口,聲音軟了又軟:「我想給你最好的。我隻想你做我的皇後……所以阿芙,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的環抱住我,細細感受竟有些發抖。
我的心忽地刺痛一下,原來這些年,都是他孤身一人。
他未曾瞞我,這倒是讓我有些欣慰。
可我一時還是無法接受,我的婚禮是以太子的命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