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所有人齊刷刷地跪下。
「五門成立至今,懲惡揚善,於當世獨立。我岑陌在此立誓,當謹遵門訓,以匡扶正義,護佑一方為己任。與天下興,同天下亡。」岑陌的誓言莊重肅穆,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一面。
樓下門徒也異口同聲道:「誓死為宮主效力。」
氣勢如虹,震天撼地。
我那一刻突然在想,究竟要犧牲多少人,才能讓這惶惶亂世變成河清海晏。可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那注定是場至死方休的爭鬥。
祭祀過後,岑陌設宴,落座在牡丹亭。
我看著獨獨空出來的位子,心忽然鈍痛。那椅子正中央,用鎏金刻著兩個字——「角溯」。那是哥哥的位子。
徵清坐在我的身邊,我緊挨著商鈴。
不知為何,對於商鈴,我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拘謹。總覺得她好像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我心中正疑惑,商鈴突然往我碗裡夾了塊藕盒,她神色溫柔:「嘗嘗吧,五門廚子手藝不錯的。」
我錯愕,商鈴……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吃藕盒。
是巧合嗎?
我邊吃邊開始回憶,商鈴腳上的鈴鐺忽然響了,這個聲音瞬間進入我的腦子,又在某處被喚醒。
我記起來了,我在哥哥書房最底層的隔間裡,看到過一幅畫,那畫上是一女子。那時我問哥哥這是誰,他隻告訴我是很珍貴的人,原來是商鈴。
她應該很難過吧,哥哥是不是也是她很珍貴的人呢。
「沈芙,你沒想錯。」岑陌看了我一眼,道出了我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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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究地望向岑陌,他不說話了。
但商鈴卻開口了:「我和你哥哥算是舊識。再準確一點的話,沈清其實是我的救命恩人。」
商鈴撥動著碗中亮晶晶的銀耳,語氣輕極了:「我原生在一個富賈家裡,我父親為人正直,不肯與官勾結,在我八歲那年,落得滿門抄斬,隻有我活了下來。
「我逃離家鄉,輾轉各地。好巧不巧,正趕上那幾年瘟疫飢荒嚴重,我跟著難民一路向西。就在我要和其他人一樣餓死的時候,你哥哥出現了。」
小姑娘眼淚汪汪地抱著靠在自己肩上的阿婆,想著自己稍後是不是也要跟她一起去了。
想著想著,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勾著金邊雲雀的靴子。
她抹了下眼淚,目光順著那雙靴子上移。
她的頭抬得高高的,目光卻再也收不回來。
且不說少年那身華貴精美的衣服,就單單是那張臉,便足以驚為天人。
饒是之前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她,都愣了好久才曉得把目光收回來,至於那些難民,就更不必說了。
那少年回頭招了招手,便有人推著運糧食的車,挨個將糧食送到他們面前。
商鈴那時還不叫商鈴,她姓司,單名一個璃。
小司璃望著,兀自吞了吞口水。
少年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用紙包住的飯團,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他彎腰蹲下,伸手遞到她的眼前,眼神溫和:「快吃吧。」
司璃看了他一眼,確認是給自己的之後,小聲道了謝,小心翼翼地接過飯團,邁過身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那飯團香糯溫軟,讓她吃著吃著鼻子忽然就酸了起來。
她想到自己的爹娘還有妹妹,想到路上替她擋了一下棍子的春福叔,想到這幾天一直把水省下來給她喝的阿婆,想著那些沒有熬住先走一步的人,她不受控制地落下淚來。
一方月白色帕子遞到她跟前,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
那少年眸子溫和明亮,他半蹲在她跟前,手輕輕在她臉上點過
「莫哭了,趁熱吃。」
她看著少年專注的神情,愣了許久。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大齊右相之子沈清。」商鈴望著我,眼神裡有什麼在閃動。
她繼續道:「你我父親曾是故交,我們家出事後,沈相得知我還活著,便派人尋我。
「因為我的身份不可被旁人知曉,沈清便把我送到了五門。
「沈清總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講到你時,總有說不完的話。」
「所以啊……」商鈴拉過我的手,言語真摯道,「若你真的想去報仇,我們自當全力支持你。雖然沈家不在了,可是你還有五門,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小阿芙,我們都在你身後。」岑陌笑著舉起杯盞。
「我們都在你身後。」其他人也紛紛舉杯示意。
我的喉嚨緊了緊,沒忍住,還是湿了眼眶。
從沈家被滅族之後,我以為我從此便孤身一人了。
卻未曾想,我可以得到這麼多人的牽掛。
我緩緩舉起杯,將烈酒一飲而盡:「沈芙,定竭盡全力,不負眾望。」
10.
從五門去往大齊的路很遠。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隱在群山處的樓宇,此去山高路長,困難重重,不知還能不能再回來。
煙雲將狐裘遞給我,頓了頓,輕聲問道:「可否請您,多關照我的家人。我父親一生都在沙場,並不擅權謀。母親性子柔弱,唯有妹妹在宮中有一方立足之地。我此生,應無法在他們膝前盡孝。若您回去,可否……常替我看看他們。」
「你放心,從此刻起,我與煙家榮辱與共。」煙雲雖性子清冷,但這段時間處處顧我周到,就算她不開口,我也會盡力護煙家周全。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岑陌適時開口道:「小阿芙,無妨。你要是想回來,就讓人寫信告知,我們親自去接你。」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我彎了彎唇,笑道:「那到時就勞煩大家繼續收留我了,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會,好吃懶做還是可以的。」
一席話引得大家都笑了,氣氛一時間沒有那麼凝重。
馬兒嘶吼一聲,時辰到了。
我深深看了一眼眾人,雙手合十慢慢放在胸前,彎下腰。一瞬間淚水洶湧而出。
「這些日子承蒙各位照顧,沈芙銘記在心。
「如今在此別過,我們……來日方長。」
我在徵清的攙扶下,拉起簾子,走進馬車。
車裡很寬敞,已經有個身穿紅衣的女子坐在裡面,見我進來,微笑著朝我拱拱手:「羽樂見過大小姐。」
隨後她又看向我的身後,笑得更歡了:「小哥哥,門主說的太監原來是你呀。」
徵清坐在我們對面,聽完她的話,頓時黑了臉,有些無奈道:「我也沒想到,羽門主挑來挑去,挑了個最不省心的。」
羽樂吐了吐舌頭,朝我靠近了些:「要不是姐姐受傷了,也不會讓我來呢。我雖然沒有姐姐那麼穩重聰慧,但事情輕重緩急我還是知道的。而且除了姐姐,門中用毒再無人比過我。我肯定不會壞了小姐的事。」
祭祀那天我見過她,羽門那一列,獨獨她和羽綣一樣,穿著一身紅衣,隻不過顏色更為明亮。
「難怪。說起來,祭祀那天,我好像沒有見過羽樂的姐姐。」
徵清點點頭:「你還記得之前的左明淵嗎?」
「自然是知道,這件事整個大齊,想必無人不知。」
「很大一部分的功勞都要歸功於她。她和羽樂的性子完全不同。很安靜,也很溫柔。不急不躁,總是把所有的事情做得很好。」
「她……」徵清還想繼續說著什麼,看到我的眼神,瞬間住了嘴。
「說呀,我還想聽呢。」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徵清耳朵泛紅,臉別過,悶聲道:「您這麼尊貴的身份,居然也聽得這麼無聊的事。」
「你算別人嗎?你可是我的貼身太監。」我打趣道。
徵清給了我個白眼。
「羽樂,你的小哥哥對我心生怒氣,有沒有毒能治治他。」
羽樂聞聲便從袖口裡掏出來七八個瓶子,一一擺開:「大小姐,你看需要毒哪兒。」
「這個可以失聲,這個能不舉,這個能全身癱瘓,這個能雙目失明。
「這個可就厲害了……這個能讓他痛苦一輩子。」
「大小姐,你看需要哪個?」羽樂朝我眨了眨眼。
我笑得合不攏嘴,完全無視徵清越來越黑的臉色。
11.
車馬周折,一路狂奔,終於在半個月後趕到了大齊和梁國的邊界處——洛城。
但馬兒實在走不動了,我們隻能在這兒暫時歇腳。
洛城不大,卻因為地處兩國交界,常年爭鬥不斷,各方勢力在此盡顯交會爭鬥,但也正因此,成了情報最密集之地。
所以毫無疑問,這裡也有五門。
徵清輕車熟路地領著我們進了一間客棧。
門面不大,隻在牌匾上寫了兩個字:「春夢」。
「喲,這名兒寫的。不知道的以為進的是家妓館呢。」羽樂不禁笑道。
「呵……」門內傳來一聲清悅的低笑聲,隨後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緩緩走出來,嘴角掛著笑意,似乎一點兒都不在意那句話。
「你這小姑娘,怎知我還經營妓館。喏,再往前走百十步就是了。」
她邊用手指著前方,一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眼波流轉,卻讓人看不清她的意圖。
我盯著她的臉,眉眼覺得似曾相識。
「看吧,我沒說錯呢。」羽樂抿唇朝我們笑了笑。
這女子看了徵清一眼,彎了彎唇:「所以,三位客官,可是想好去哪了?」
「我們住店。」徵清淡淡答道。
「那便裡面請吧,不過客房都滿了,隻有我自留的兩間房子,三位若不嫌棄,就隨我上樓吧。」
不等我們回答,那女子便自顧自地往裡面走。
外面破敗不堪,一進門卻發現別有洞天。
越過一個雕花曲屏,便來到種滿海棠的院子。
客房隱在密密的花梢中,隻露出一角掛著鈴鐺的鎏金房檐。
幾張石桌散散地擺開,有人喝茶、闲談。一見到女子進來,有個魁梧的男人大聲招呼:「十娘,別光忙著接客啊,我們這兒要的茶呢?」
語氣輕佻熟絡,十娘卻也不生氣,風姿搖曳地答著話:
「怎就讓你急死了,小廚子馬上就來……」
她拖著長長的尾音,一把嵌滿珍珠的羽毛扇輕輕掃過臉,眉眼間皆是風情。
我們跟著她一路上到三樓,可她並未帶著我們來到房間,而是去了自己的屋子。
我看了一眼徵清,卻見他仍舊氣定神闲,頓時好像明白了什麼。
待我們走進去,十娘將門合上,門口立刻有人守在兩側。
「徵清,你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十娘笑著調侃,語氣卻帶著絲絲冷意。
她徑直坐到軟榻上,眯著眼看著我們三人。
一隻柔弱無骨似的手指著羽樂:「這是羽綣那小跟班」
「這個……」十娘手指著我,卻不說話了。
她盯著我看了一眼,將手放下,眼神有片刻晦澀。
「膽子再大怎麼敢和十娘相比,就敢這麼堂而皇之的地將我們帶進來。」徵清倒也不惱,反而開起她的玩笑。
十娘翻了個白眼:「說吧,來我這兒幹嘛。我如今可不是五門中人了。休想使喚我。」
「來請你幫忙。」徵清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承誰的情?」十娘頭也不抬。
「商鈴。」十娘神色有些松動。
過了片刻,她從榻上直起身。
「說吧,要我做什麼。」
徵清隨即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十娘,她接過來一看,頓時愣在原地。
然後她又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走到梳妝臺。
隻見她將最下面的匣子裡抽出來,將紙條放了進去,然後合上。
做完這一切後,十娘回頭望著徵清,語氣不冷不熱
「告訴商鈴,她欠我一個大人情。」
「那是自然。」徵清仿佛松了口氣,語氣都輕快了不少。
「這幾日,還要給十娘添麻煩了。麻煩給我們馬兒選些上等的草。」
十娘貌似心情十分不快,擰著眉:「你倒是慣會使喚人。」
徵清沒再說話,從懷裡掏出一個蜀錦織的錦囊。
十娘極不樂意地接過來,下一秒卻眼角含笑。
她一邊將錦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一邊眉飛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