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用的都是實打實的力氣,一拳拳重重地落在穆濂身上。
可奇怪的是,她不見那被打的人喊叫一聲,他隻堪堪互住臉,連一聲悶哼都沒有。
倒是旁邊的人發話了:「你以為仗著幾分樣貌就能被戚大人引薦,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就憑你這低賤的出身,還想當個狀元郎,呸,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
那人話未說完,一雙冷漠的眼正好注視著他。
那雙眼,怎麼說呢,當時的蘇卿籮形容不出來那雙眼,冷漠堅定,望一眼便是深淵萬丈。
可她卻莫名感到了一絲悲哀,尤其是那雙眼自她身上掃過時,像是幽山上的雪,湿潤寂寥。
她看著少年擰起凌厲的眉,忽然心軟了軟,開了口:「住手。」
眾人回頭,見是相府千金,忙跪下喊:「小姐。」
她看也不看,從他們身邊走過,在少年身旁站定。
正是梅花開得極好的季節,少年穿著單薄的衣跪在地上,手被凍得通紅。
她掃了一眼落在他頭上的梅花瓣兒,輕輕彎下腰將那梅花拂去,然後將懷裡的暖爐塞到他的手裡,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對他說:「跟本小姐過來。」
那少年聞聲抬頭,就看見一張明麗嬌俏的臉,一雙月牙彎起,衝他微微笑了。
那分明是寒冬肆意的一天,可她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居然生出了些許暖意。
那溫暖極微不足道,可對那時的他來說,一生足矣。
那少年的體溫實在太低了,於是一進門,她便吩咐嬤嬤拿了件厚絨袄來。
直到袄穿在身上,少年毫無血色的臉才慢慢紅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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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時才發現,這少年生得真好看。
眉是眉,眼是眼,鼻梁俏挺。尤其是眼睛,澄澈清亮,纖塵不染。
等少年緩緩飲下一杯熱姜茶後,她才問:「你叫什名字?」
「穆濂。」他輕輕開口,語氣不卑不亢。
「真是好名字,我叫蘇卿籮。」
少女的臉紅潤飽滿,鼻子小巧精致,說話時頭上的珠釵一晃一晃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看了良久,四目相對時,又匆匆別過頭。
年紀相仿的兩人因為這件意外而相遇。蘇卿籮喜歡詩書韻律,卻未曾想穆濂比她還要精通。她愛梅花,他便在每年冬季為她煮茶釀酒;她喜歡風箏,他便親手為她做了許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漸生情愫。
他憑借學識和才華得到了戚尚書的引薦,他讀書的時候,她總是一旁靜靜地望著。有時穆濂從書中抬頭,看見她,總會寵溺地喚一聲「阿籮」。
他總是喚她「阿籮」。
蘇卿籮等著穆濂成了狀元郎來娶她,可終是等來了一道聖旨。
她要死要活地過了許多天後,還是蓋頭一披,一身喜服。
轎子進入宮門時,她緩緩回了頭。有個人正朝她飛奔跑來,可蘇卿籮卻還是落下簾子,冷聲道:「走快點。」全然不顧後面那人悲戚絕望的喊聲。
他那樣痛不欲生:「阿籮,你回來……你別走,我來娶你了。阿籮……阿籮……」
蘇卿籮進宮後,一路青雲,成了貴妃,而穆濂則一步步考中了狀元。
大殿內偶爾還有蘇卿籮低低的抽泣聲:「臣妾自從進宮後便和他再無糾葛。臣妾一生隻有皇上一位夫君啊……臣妾真的沒有……臣妾冤枉啊……」
龍椅上的齊嶽一言不發,看著跪著的那人醜態百出。
「隻有這次冤枉嗎?」靜了許久,齊嶽突然開口。
蘇卿籮猛然抬頭,眼裡的震驚還未掩去。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她看著齊嶽漠然的神色,轉頭看著父親一臉平靜。蘇卿籮的心沉了又沉,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噤了聲。
齊嶽轉頭看向蘇行:「來人,先將蘇貴妃囚禁在昭華殿,聽候發落。」
「是。」
「至於蘇相,便先回去,等候消息。」
蘇行抹了一把眼淚,恭恭敬敬地叩了叩頭:「臣遵旨。」
等到殿裡隻剩三個人時,齊嶽才開口:「起來吧。」
「是。」
押住他的侍衛將穆濂扶了起來。
「這次之後,蘇行那個老東西必定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朕不便護你。明天之後,你將被驅逐出境,永遠,不要再踏入大齊半步。」
「……不必了。」
齊嶽轉頭看向他,見他一臉哀傷,眯起眼,語氣嘲諷:「怎麼,舍不得她?
「當初你答應得可是痛快得很。」
穆濂成了狀元郎的那天,進宮拜見皇上。
與他一起的另外兩人在結束後先走一步,隻有他被叫住留了下來。
他跪在地上,聽著沉穩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逼近,在他身旁站定,便再沒了聲音。
等了一會兒,他依舊沒有抬頭。頭頂卻突然傳來笑聲:「你和蘇卿籮的緣分真是不淺。」
他神色突變,頭磕在地上,卻還是一言不發。
「朕有件事需要愛卿幫幫忙,不知,愛卿樂意否?」
穆濂那時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所以在聽到齊嶽的吩咐後,隻是怔愣了片刻,便答應了他。
於是他開始制造兩人相遇的機會。等再次見到蘇卿籮的時候,她稱他「穆大人」。他稱她一聲「蘇貴妃」。
他看到了她眼裡的精明和算計,她也看到了他眼裡的欲望,於是兩人一拍即合。
無數個夜晚的耳鬢廝磨,他看不清她的心,隻能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將那滿腔恨意都悉數奉還。
終於走到了今天。
站著的人神色疲憊,眼中黯然失色。他輕笑出聲:「臣答應皇上的事情臣做到了。
「可臣答應阿籮的事情還沒做完。」
齊嶽嗤笑一聲:「怎麼,你要陪她一塊兒。」
「臣……從未想過苟活。
「臣這條命,就是她給的。不管怎樣,最後都得還給她。」
7.
蘇卿籮緊緊摟著被子,雙手抱住膝蓋,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裡,可她感覺不到疼。她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
門突然被打開,蘇卿籮下意識地抬頭,在看到來人後,神色驟然變冷,她顧不上穿鞋,快速向那人走去,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落在那人臉上。
穆濂沒有反應地看著她接二連三的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臉上。
她氣得發抖,眼神惡毒憤怒,語氣刻薄冷漠,她說:「穆濂,你毀了我,……你毀了我……你怎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啊……啊……」
穆濂任由她的巴掌狠狠落在自己身上,轉身看著隨後走進來的人。
蘇卿籮瞬時瞳孔猛然收縮,她快走幾步,跪在他的腳邊,使勁求饒:「皇上饒命,臣妾不敢了……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皇上。」
「愛妃,避子湯好喝嗎?」齊嶽低下頭,臉上滿是笑意。
她身子一頓,手猛然松開他的衣角。
他又問了一遍:「好喝嗎?」
她不說話。
他緩緩蹲下,將她的下巴抬起,又問了一遍:「好喝嗎?」
他竟然在笑。
蘇卿籮的身體徹底僵住,隻有視線微微上移,和他的眼神對上。
她終於看清了他眼底的神色。
之前他望著她的許多次,都是那麼溫柔深情,可她總覺得哪裡奇怪。
現在終於知道了。
他的笑意從來都未及眼底,在她望不見的地方,那裡是一片冰冷幽深。
他將她半露著的衣服慢慢拉起,語氣溫柔,問:「怎麼,愛妃忘了這件事了嗎?
「沒關系,朕慢慢幫你回憶。
「進來吧。」
齊嶽話說完,從門外進來了幾個人。
等蘇卿籮看到他們手裡拿著的東西時,往後蜷縮,手不住地擺動:「不要……皇上……不要……饒了我吧……饒了……饒了我……」
「啪!」
蘇卿籮被突如其來的巴掌打趴下,她掙扎了好幾下,才勉強靠在地上。
「是誰給你的膽子,敢給皇後下毒。」
「臣妾……臣妾……」她眼睛不停眨動,還要再辯解什麼。
腦子突然有什麼閃過,她驟然清醒。
她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擦幹眼淚:「齊嶽,你不要告訴我,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沈芙……」
齊嶽聞言皺了皺眉,她放聲大笑:「你居然真的為了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嶽,你竟然真的在乎?你可是殺了她至親,毀了她全族。」她笑著笑著忽然停下來,「你真是,比我還虛偽。」
然後她轉頭望著穆濂,笑意不減:「你也騙了我。
「你們都騙了我……都騙了我……
「可是沒關系,沈芙已經死了……哈哈哈哈哈。」
齊嶽連一個眼神都未曾給,轉身走了出去。
蘇卿籮隻是自顧自地笑。她的腳步虛浮,頭發散亂,雙眼無神,一雙雪白的腳沾滿了灰塵。
穆濂看著看著,忽然難過地落下淚。
他一把摟住她,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臉貼著臉,她的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她開始默默流淚。
過了很久,她忽然開口:「穆濂,如果我當初沒救你就好了。
「如果我當初不認識你就好了,如果我不愛上你就好了。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救了你。下輩子,下輩子我們不要再遇見了。穆濂,我這一生的結局,都拜你所賜。」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陣縹緲的風。
「拿過來吧。」她吩咐著。
當初給沈芙的避子湯,重新送到了她的手上。
蘇卿籮抬眼看著穆濂,輕聲道:「穆濂,你要看著我喝下去,你要永遠記住今天。」
她微微張口,將那碗毒藥一飲而盡。
在她拿起來的瞬間,有人也拿了一碗,比她更快地喝下去。
蘇卿籮震驚地望著穆濂,可他的眼睛很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他輕輕一笑,問:「阿籮,你還記得我之前答應你的事嗎?」
她茫然地看著,毒性開始發作。
她搖搖欲墜倒下。
她想起來了,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她還是蘇家的千金小姐。
有一次她放風箏摔了腿,他背著她跑了好久才找到郎中。
她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甜甜地笑了:「穆濂,以後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好。」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那我便我去找你,無論在哪,我們都要一起。」
她回憶到這兒,五感已經漸漸消失。
穆濂牽著她的手,滿目溫柔。
她不知為何,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胸腔內被痛意塞滿。
可她說不出話了,她的意識開始消散,眼睛逐漸模糊。
她聽到有個人一遍一遍地喚她的名字,她昏昏沉沉。
後來她聽到有個小姑娘,脆脆地答應了一聲:「哎……穆濂,我在這兒呢。」
她動了動嘴角,笑了。
殿內燭火通明,窗子打開了一角,有風吹來,吹過她臉上的淚痕,「啪嗒」,掉進殷紅的血水中。
8.
新年將至,宮裡又死了一位妃子。這在大齊被視為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