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嬌萬寵的妹妹,怎麼淪落至此?
流落到鄉下地方,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還早早地沒了丈夫,這些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啊?
“還好,還好……”
以顧建國的想法,他娘這些年其實也還不差,至少比起村裡其他老太太過得好多了,村裡都羨慕他娘有福氣呢。
還好?
林先生打量了下顧建國,這位應該是他外甥的人,多少有些不痛快了。
什麼叫還好,他親妹子,這日子能過好嗎?
當了寡婦養五個兒子!
林先生捂著胸口,皺著眉頭,心裡那叫一個難受啊,喃喃地說:“怪我,都怪我,要不是當初失散了,她怎麼可能受這種苦……”
當年林家在上海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後來戰火之中,離開上海,打算前去xx,結果竟然失散,自此後再也找不到了。
“都怪我啊!”
旁邊的黑西裝男見了,趕緊道:“先生,您注意身體。”
林先生閉著眼睛搖頭,給自己順氣:“我沒事,我沒事……隻要找到鈞曉,我就沒事……”
其實大北莊距離縣城並不算太遠,現在開著這小轎車,沒多久就到了。
小轎車進大北莊,這可是頭一遭,村裡的孩子們都看興奮了,一個個追著小轎車大喊:“轎車來了,有轎車來了!看轎車啊!”
就在一群小屁孩的追趕圍觀中,小轎車停在了顧家門前的胡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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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兩輛,前面是林先生和顧建國,後面是縣委書記的那一輛。
這邊林先生一下車,就有些神情不對勁了,他看著那幾乎要倒塌的破房屋,再看看不遠處下過雨後留下的雞屎痕跡,那老眼中頓時浮現出痛苦。
秘書一看,趕緊扶住了他。
林先生指著孫紅英家:“這,這就是你娘住的地方?”
顧建國忙說:“這是鄰居家,進去這個胡同,就是我家。”
林先生聽說這不是自己妹妹住的家,稍微松了口氣,跟著顧建國繼續往前走,到了顧家門前。
顧家的大門還算整齊,雖然也有些年代了,可是卻能看出,當年修建這大門洞還是很費了心思的,是老式的那種規規矩矩的人家,黑色大木門,門框門聯還有兩旁的小石獅子墩臺都一應俱全。
林先生總算松了口氣,舊是舊了點,至少不是太過窮困。
他深吸口氣,邁進大門。
“娘,來客人了!”顧建國對著裡面喊道。
“誰啊,建國回來了啊?”出來的是陳秀雲,頭上包著白毛巾正在那裡擇韭菜呢,聽到這個,就往外瞅,一瞅,笑著說:“咋這會子突然回來了,這幾天你不是正忙著嗎?”
“嫂,咱娘呢?”
“咱娘正在屋裡看書呢。”說著間,陳秀雲對著屋內喊:“娘,建國回來了,來客人了!”
這林先生踏進院子後,正胡思亂想著,心裡害怕啊,害怕白歡喜一場,害怕其實出來的根本不是自己妹子!也是這次太容易了太順利了,順利得他不太信。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就這麼找到妹子了?
正胡亂想著,就見正屋裡走出來一個老太太,把花白的頭發挽起來,身上戴著個項鏈,上身穿著個白色短袖的確良襯衫,下面則是裁剪利索的藍褲子。
那老太太走出來時,原本臉上還帶著笑的:“建國回來了啊,怎麼這會子回——”
她話說到一半,就看到了林先生,之後便愣在那裡了。
顧老太已經五十多歲了,五十多歲的她隻是比起普通鄉間老太太打扮更得體,見識更多一些,說話更有條理一些,除了這些,她已經和周圍的老太太沒啥區別了。
對她來說,早上起來一碗粥,睡前喝口蜂蜜水,再漱漱口,舒服地躺在炕頭上,亮著電燈看看報紙,這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了。
過年過節,兒子孫子還有那唯一的小孫女回來後,大家齊聚一堂,說說笑笑,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
她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可是她從來沒想過,在一個傍晚的時候,當她被兒媳婦叫喚著走出正屋,來到院子裡時,迎面竟然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年紀也不小了,得六十多歲了吧,斑白的頭發,臉上也布滿了皺紋。
可是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仿佛看到了眼前這個老人穿過那蒼茫的歲月,越過那炮火連天的七月,褪去那歲月為他染上的風霜,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她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挺拔俊帥的少年。
四十多年前,她也不過是十幾歲罷了,比現在的蜜芽兒還小一點,一個炮彈打下來,她和家裡人失散了。
她找不到父母了,找不到哥哥了,她拎著她的大皮箱子,穿著那方口繡花鞋,在硝煙彌漫中無依無靠。
後來,她約莫知道,她的父母沒了,哥哥沒了。
她沒家了,沒親人了。
她遇到了孩子他爹,跟著他來到了鄉下,從此在這大北莊過起了鄉下媳婦的日子。
當了媳婦當娘,當了娘就當婆婆,當了婆婆就是奶奶,這一眨眼,就是四十多年了!
有時候她也做夢,夢到小時候,夢到哥哥,夢到大上海那五彩繽紛的世界。
醒來後,她總覺得那是上輩子的事,這輩子她就是鄉間的一個老太太啊!
可是現在,幾乎被她遺忘在歲月裡的人,竟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了眼前。
“鈞曉……”林先生顫聲喚了句。
“哥哥?”
那個塵封在歲月裡被顧老太自己都已經忘記了的名字,終於讓她找回了昔日的感覺,她整個人輕輕抖了起來,兩腿幾乎站立不住,嘴唇也哆嗦著合不攏。
“哥,哥哥!”眼淚哗的一下子落下,她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樣撲到了林先生懷裡:“哥,原來你還活著!你竟然還活著!”
她哭得傷心欲絕幾乎崩潰:“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我以為你們都不在了!我這些年,我這些年好想你們!”
“鈞曉,鈞曉,苦了你了!是我對不住你,我就不該離開中國,不該去美國,我在美國做夢經常夢到你,我總想著回來找你,可是那麼多年,我回不來了啊!”
苦苦地熬著,一直到中國改革開放了,他有機會回來了,回來名為投資,其實是到處找人,所有他覺得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過了,依然沒找到。
其實找到最後,他已經絕望了,他覺得就是找不到了。
也許幾十年前,鈞曉已經不在人世了。
可是他依然忍不住找,下意識地想找,除非他被埋進黃土裡,不然他就是沒辦法停止去找鈞曉。
真沒想到,他竟然借著電視上一個小姑娘的長命鎖,就這麼找到了鈞曉。
“哥,爸呢,媽呢?他們,他們?”
顧老太多少意識到了,這麼多年了,就算當初爸媽沒出事,估計現在也應該不在人世了。
一提父母,林先生更是老淚縱橫:“爸媽走了,已經不在了,他們到臨老了都還在記掛著你,念叨著一定要把你找回來。鈞曉,咱爸臨死前已經記不清事兒了,可就是喊你名字啊!”
“爸!”顧老太趴在她哥肩頭,痛哭失聲:“我好想爸,好想媽,我太不孝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機會在他們跟前盡孝!”
面對這一對老人的生死相聚,陳秀雲等人真是看懵了,顧建國雖然早已經料到,可是因為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自己的娘竟然有個海外華僑親戚,這事兒簡直是天方夜譚一樣,以至於他也是愣在那裡,總覺得不太真實。
唯獨旁邊的縣委書記,他真是看得興奮又激動。
招商引資,正是目前清水縣面臨的重要任務,可是清水縣沒什麼天然資源優勢,也沒什麼知名大廠優勢產業,靠啥招商引資啊,總不能是一句吹牛的空話吧?
現在好了,人家這位林先生可有錢可有錢了,這位可有錢可有錢的林先生,竟然在他的撮合下找到了妹妹——看樣子還附贈一大家子親戚!
這下子,林先生一高興,怎麼也得給投點資吧?至少了,他親外甥的磚窯廠,他得投錢吧?
縣委書記真是越想越美,等到兩位老人抱著哭得差不多了,他終於上前:“林先生,你看咱先進屋吧,進屋慢慢說?”
這個時候林先生也終於剛才的激動中緩過神來,抓著自家妹子的手:“鈞曉,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你都詳細給我說說?”
顧老太看看周圍這一堆人,擦擦眼淚:“哥,你先進屋,咱慢慢說。”
於是大家伙進屋,兩個老人敘舊,縣委書記從中恭賀祝賀,之後顧老太又介紹了自己的兒子兒媳婦,最後說道:“最大的建章,在縣裡工作。”
縣委書記忙道:“是,建章就在我們縣裡,負責招商引資洽談合作這一塊!”
啊?陳秀雲一愣,心說好像不是負責這個的吧?
然而縣委書記不容辯駁地說:“回頭有啥招商引資的事兒,都是建章談!”
顧老太沒心情管縣委書記那點花花心思,又說道;“這是老二建軍,在村裡當村長,這是老三建民,在村裡當老師,老四是建黨,考上大學了,在北京讀醫學院,現在畢業已經工作了,是個大夫,這是老五建國。”
提到顧建國,林先生笑著說:“這是建國,我已經見過了,建國是個老實厚道孩子,一看就是幹實在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