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府時,太陽已蔽於浮雲之下,昏沉沉的。
我進了院子,老爺正在院中躺椅假寐,微熱晚風拂他垂在一側的長發,愜意極了。
我心思有點復雜,還是擺了笑,撲通坐於他懷中。
他嚇了一跳,睡眼惺忪整人騰地坐起,見是我就露笑,又松松地躺下去。
他啞著嗓子道:「我有些累……」隨即消了音,寐下了。
聽聞近來尚書不太好過,自然他也不好過。
我以前做丫鬟時,大婆子常說:「人要會拉幫結伙。」
那時我道她在陰陽怪氣我,現下再看許是真道理。
我邊想著,邊用食指抹了抹他眉間川紋。
這世道,也沒誰容易的。
給他蓋上毯子,我回了房。
我問嚴畫:「嚴畫,你道剛剛小姐的話真的嗎?」
她伶俐,思慮許久,並不匆匆回我話。
尚書府的小姐,沒承想是個拎不清的。
當年未出閣,竟與已有妻室的商賈廝混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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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撞破此事,才被尚書大人指給嚴晤。
可惜她就是瞧不上嚴晤——父親的爪牙,無趣,無趣。
這也是為甚她出嫁前便挑了個顏色好的陪嫁,她壓根不想伺候嚴晤。
嚴晤娶了她,總是靜等著。
成婚一年,便又被那商賈勾得私奔了。
為了尚書和嚴家的顏面,嚴晤對外聲稱她突生重病,過段時日便病沒了,風光大葬。
這事,府上的人自是不知。
那會近身照顧小姐的下人,在小姐下葬後也不見了。
今日碰見小姐,她過得甚是悽慘,原是商賈虧錢把她賣了。
兜兜轉轉,在各個畫舫間被老鸨帶著賣藝,運氣不好還要賣身。
她尋了機會修書給尚書府,卻石沉大海。
今日她見了我,一陣子好求,因今日的客不太好,更求我萬萬託話給尚書大人。
她對我算有半點恩情吧,我咬咬牙抽了大半的錢錢,買了她一晚。
眼下她正在二樓好好休憩呢。
可我也不願再出錢,也確實不夠錢買她明日後日的。
這事兒早晚還得和嚴晤說的。
我不是壞心眼兒,把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吧。
14
晚上,嚴晤如常執卷看書,我遞來熱湯。
他喝了幾口,便道:「你有話便說吧。」
我一時七上八下,而後直言:「我今日遊湖,碰到了小姐,李婉玉。」
他垂眸端看湯碗,面色沉寂,淡道:「哦?」
他並不驚訝。
我心裡有點猜測,試探道:「你是知道她如今境況?」
他放下湯碗,弛懈地靠在榻上,笑問:「嚴家夫人已病故了。那畫舫上的不過是商賈的姘頭,遇人不淑,被賣了。」
「尚書大人便不管她嗎?她說曾修書給尚書。」
嚴晤瞧我一眼,眼神掠過一旁搖曳燭火,眸光明暗無輒。
房中靜了許久。
「嚴某依附尚書,拾人破鞋已是底線,本想真心相待揭過往事,卻被背叛。
「見春,我真是個沒脾氣的孬種?
「那商賈經營許多年,哪會那麼容易虧得底穿?
「一個沒來頭的女子,如何可與尚書大人修書?」
說罷,他看向我,那雙眼睛凝望我,又道:「見春,你是我的妾,如今沒夫人在府中,你應自得開心,為何似想要我再迎她進來?」
短短幾句,我卻霎時冷汗浃背。
15
我第二日沒去畫舫,未再詢問過小姐如何,也囑咐了嚴畫忘了那日之事。
她有錯在先,我幫不了。
何況,嚴晤並不是良善之輩。
他們神仙打架,我等凡人不要摻和。
我對嚴晤揣度起來,不敢像之前那般體貼,也不敢亂說俏皮話。
他平日外頭白皮兒,掰開是黑得泛光的芝麻餡。
沒幾日,王管家與我拉家常,嚴晤與尚書府關系突遭冷遇,幾回回來臉黑得和灶臺差不離。
我權當沒聽著,嚴府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我想啊。
後來,我安分的小妾日子,總有些人來攪局。
這日我正上馬車去布莊,卻被江望笙攔了下來。
我與他算得老情人,滿打滿算,兩年多未見了。
他曾是最俊的護院,時下我看了,不過爾爾。
他原是來求我借錢的。
可笑。
錢是我的命,你這人敢明目張膽來索命?
他走投無路,這段時日,盡是蹲守纏我。
我讓嚴畫去打探,他不知何時沾了賭債,賭坊的人上門討債。
尚書大人覺下人管教無方,將他掃地出門。
天道好輪回。
但我也懶管他,仍由他行徑過當。
嚴晤如今在府上時間越來越少。
我還是從嚴畫口中得知,嚴晤與尚書那邊鬧得不愉快,這邊正與戶部侍郎的二女談婚論嫁。
我自泰然,隻將妝臺下的銀錢拿出來,數了好幾回,心才回了肚裡。
我的定心丸在這,我就不怕。
哪怕,哪怕趕我走。
這日,我若往常,準備坐馬車前去布莊。
還沒上馬車,江望笙不知從哪跑了出來,似是被逼絕路,也不管那麼多。
大聲嚷嚷道:「見春,你我曾經有青梅之情,若不是小姐棒打鴛鴦,你我本是夫妻,你如何舍得看我如今沒了性命?!」
我聽得快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
我還未開口罵他,隻聽:「哦?我家的妾為何舍不得?」
一隻指節修長的手撩開了馬車的簾子,見嚴晤半張臉隱在車內,晦暗不明。
我不寒而慄。
江望笙急紅了眼,大罵:「要你管!你是什麼人!」
我還未開口,嚴府的四個護院衝上前便將他捆住,口中塞了白布。
嚴晤信步從馬車中出來,對我笑道「:本想陪見春你去布莊看看,現下,我看還先得處理好家事。」
16
嚴晤徐步進我的小院。
我連忙跟上。
沒一會見下人拖著江望笙上前。
嚴晤跨坐在石凳上。
江望笙此時提心吊膽地四處張望,見到我,欣喜萬分,急急道:「見春!」
嚴晤拿過嚴畫端來的茶盞,輕嘬兩口:「我都不知尚書府趕出來的下人這般大膽?敢纏著官家的女眷?」
我望向滿眼噙淚的江望笙。
不想他這等囂張跋扈之人,也被人拿捏著。
想到此,沒忍住,我笑出來了。
嚴晤見之,突地橫眉立目,狠狠將茶盞擲於地上。
嚇得下人齊齊往後退一步。
我任由那碎瓷片打落在腳邊。
我輕輕舒口氣,揮揮手,示意下人們下去。
江望笙滿目不甘想喊我,欲撲上前拉我,被下人迅速制住,拖了下去。
待人都走了,我便溫順地蹲下,虛伏在嚴晤一隻腿上。
嚴晤攢眉蹙額,眸中神色復雜。
我哄勸道:「老爺,我從頭至尾都是被纏著的,您哪裡要生那麼大的氣?」
他仍審視我。
我拉起他的手,輕蹭,幽幽道:「如果隻是因為這事,老爺大可放心。今日您差人管教那江望笙,一時失手,都行。見春絕無私心。」
他聞言,細致地端詳我。
我有點心虛,仍佯裝無所謂,將臉伏貼在他掌心。
17
江望笙,之於我,是有仇的。
當年江望笙還是個小少年,招攬在街上帶著我的爹娘,說是尚書府找零工。
彼時家中艱難,便去了。
父母想著我每日去做零工,晚上回家,囫囵還是個自由人,算不錯的差事。
結果,江望笙他爹忽悠我爹娘籤了契,之後他們想來領我回去,硬生生被打斷腿。
就此,我成了以一日工錢買回的長工,多出的錢自然進了江望笙他爹的口袋——尚書府不少買進來的下人都是這般。
進府八九歲,我對此記得清清楚楚。
我能找爹娘,也是十四五時,他們早已離開帝京——實難維生,隻能回鄉。
我憑著幾分小姿色,假意與江望笙相好,想嫁進他家,成個府中大丫鬟,趁機再攪得他家天翻地覆。
可惜老天不給我這個機會。
所以,江望笙另娶,我除了可惜,毫無波瀾。
如今,他遭了難還敢來攀我,那我不順水推舟,送他走?
江望笙與他爹幹的那些勾當,不隻我,後來進來的好幾個下人,生生從自由的良家人,成為永世不得超生的下人。
嚴晤一手輕撥我耳鐺,深邃通徹道:「你似並無他所言的情誼,而是切切望他不得好死?」
我仰臉望他。
他眸中映出我懵懂的樣子,卻清澈明亮地照出我百般念頭。
我不知他為何懂,忍不住輕蹭他的掌心,呢喃道:「見春再不能見生身父母,尚書府多年眠霜臥雪、艱難勞累,怎會真戀慕推我下那深淵之人?」
我小小扭曲了從前,幽怨道:「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虛假逢迎罷了。」
如此機會,必是要推江望笙一把。
隻見嚴晤利落回頭,向小院門口的下人作了手勢。
我懇切地看他,他的大手隻是輕輕一揮。
18
江望笙纏我,我花點銀錢打發便是,但我偏不,我偏要讓嚴晤知曉。
嚴晤這等黑餡的人,肖想自己的「財產」之輩,怎會輕易放過。
——我確是沒想到他給我出了這麼大口氣。
人都死透了。
月上中天。
我去看了即將被拖去沉塘的屍首,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滿身血汙,雙眼瞪得老大,死狀可怖。
可我不怕,畢竟他作孽多端,我不算壞。
我垂眸看自己的手。
嚴晤在一旁,伸手接住我眼裡掉落的淚珠子,再用指尖將之輕輕在我臉頰描摹。
他的指尖燙極。
嚴晤薄唇含笑,嘆道:「原想你是溫柔體貼、懂眼色的,後又覺你有些小心思,如今倒又是個睚眦必報、敢愛敢恨的。」
「是個玄妙無窮的如實人。」
我聽了,心裡有些愧疚。
他給我出了氣。
可我卻救了李婉玉小姐。
在府中我與她接觸過,驕縱是驕縱,但聰明伶俐,此生最大的錯事是識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