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吃夠了苦,當年她也給我出過一口氣。
更打緊的是,那日畫舫她威脅我,道我的身契還在尚書府。
我是陪嫁,身契在主母手裡。
但若我被休棄,也任由尚書府拿捏,囫囵不是個自由人。
我怕嚴晤發現,找的尚書府曾經的好姐妹春來,給了不少銀錢,才將小姐的消息託出去。
不過,也是那段時日後,聽聞嚴晤官場就不太安生。
19
江望笙一死,按理我們也該有一陣子你儂我儂,但是他近日常回得晚,直接在書房睡下了。
王管家道是官場越發詭譎,老爺焦頭爛額。
那戶部侍郎的婚事也談得不甚順利,老夫人前去交好,都吃了閉門羹。
王管家私下又提點我,問我身契是否在自己手上。
他前個伺候東家,官場失職,被貶他鄉,那些身契在主家手裡的,都被變賣換了錢。
話到此,他便不再多話了。
我回屋,大口吃茶,將將咽下心來。
好在,好在,那日我與小姐達成協議,我將她的書信遞回尚書府,她便要還給我身契。
現下我就差個好時機,去尋她要回我的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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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敢明目張膽上尚書府。
晚上我找個空當,央老爺讓嚴畫來做我的貼身丫鬟,且把身契送予我。
他很疲憊,隻點了點頭,喚我到跟前,擁懷裡幾番溫存,尋一些安慰。
我能覺他力困筋乏,皮子外到骨子裡,臉上強撐的勁兒都顯蒼白。
時日便這麼耽擱下來。
嚴畫來我跟前伺候,如往常一樣。
我攥著她身契,實話實講:「我斷不會拿捏你,做甚壞事,我以前也是做丫鬟的,如今也就是有點名兒頭的丫鬟。」
她打量著我,應承了聲,眸裡閃爍,最後支吾著:「隻要姨娘日後,別將我許給歪鼻子斜眼的就成。」
如何說道呢,我隻想她身契在我手中,我之前吩咐的事,以後吩咐的事,她皆會掂量得清楚。
我懂她,是了,做一輩子的下人,哪裡還敢有其他奢望,但我又做這種「物傷其類」之事。
肉眼可見地,嚴府漸漸蕭索下來。
家中許多裱糊的玩意兒都被管家處理了,家中拜訪的同僚也越來越少。
我心存感激的是,此等艱難之下,我的月例分文未少。
一日,我正在屋中盤算我的銀錢,一個一個地撥算盤珠子。
就聽屋外一陣慌亂,嚴畫莽撞跑了進來。
她急忙道:「姨娘哦,你還這等安闲!聽聞嚴府就要被抄家了!」
我騰地站起,嚇道:「抄家?!」
「可不!你怎還甚都不知!」
我甩開她的手,趕忙將銀錢藏好掖好。
她拉住我,道:「哎喲,姨娘,這錢藏也沒用!官兵一來,嚴府上下底朝天,你一個子兒都留不下!」
我一聽,腦子嗡嗡作響,差點暈過去。
這時,嚴晤還是那般神態自若地信步進屋。
他見我,皺皺眉頭,使個眼色讓嚴畫下去。
我沒了力氣,癱坐在圈椅裡頭。
他俯視著我,用食指輕輕描畫了下我止不住的淚珠。
他眉目疏淡,落落一笑,若春風拂面:「你這般擔心老爺我?」
我心裡揪得慌,說不出話,就淚珠滴溜溜地掉。
他凝注我,眸中清淺笑意。
他坐在我一旁,抱住了我,伸手撫弄我的發我的背,溫柔道:「不過是尚書想將我做棄子,攬下他那些貪墨事兒。你知我的,心眼也不小,早留下些把柄。」
「就是啊,確實要牢獄走一遭,吃多少苦也說不準。」
他輕揩掉我頰邊淚珠,道:「莫擔心,老爺我肯定遭得住。」
你這種做官的,怎也會有手段,早晚還能東山再起。
可我的錢遭不住啊。
想到此,我哭得悽厲起來,嗚嗚咽咽。
他擁我的手更是溫柔。
20
一整晚,我都翻來覆去睡不著。
痛定思痛,我決定還是走了得了,尋得機會再要回自己的身契。
官場沉浮,這一遭也不知是要遠貶他鄉,還是脫胎換骨。
可有一點,我清楚得很,主人被貶,下人女眷受牽連;主人翻身,除骨血,又怎會記得從前的僕人女眷?
我亂不要吃這種可能沒命的苦。
我不敢聲張,懷中揣著銀票,頭上插滿值錢的頭面。
將嚴畫知會走。
便就坐在偏院的小院,裝作休憩,一直留意後門的情況。
許是嚴府情況不妙,府中下人除了常活兒,都被勒令在房中等著了。
可直至夜色灰灰,夢影沉沉,嚴府後門一直有官兵把守。
走又是走不得了。
我嘆著氣,悄悄地摸進了自己的房裡,就著月光,趕忙將懷中的銀票一一拿出,收到妝臺的下面。
再仔細地拿下首飾,裝進妝匣。
我邊收著,腹中鬱悶,自言自語起來:「哎,看樣子,走是走不得了。」
說罷,我推開窗,一陣風猛地蹿了進來,我忍不住倒吸口氣,而後便聽到書頁被吹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心驚萬分,立即轉身。
隻見嚴晤隱在內間的貴妃榻上,他一手扶額,一手執卷,有一書頁從他指尖溜走,被風吹得搖擺作響。
我隻覺心口被人狠狠捏住。
房內隻有風聲,還有我心如擂鼓。
好久好久,嚴晤悠然起身,徐徐點燃房中燭火。
屋中漸漸亮堂起來。
我見貴妃榻上的炕桌,擺了好幾碟精致點心、吃食,榻邊還有一隻布滿螺鈿的匣子。
嚴晤隨著我的目光,也將這些物件打量了個遍。
我怔怔看他,不敢發一言。
嚴晤還是那麼清微淡遠,眉目英俊,眼梢似被燒得滾燙。
他輕輕撥了下我鬢間珠釵,溫和道:「昨日,我見你慌張,便想備可心的菜和物件兒,緩緩你的心神。」
他苦笑了聲:「我嚴晤自幼清貧,官場如履薄冰亦步亦趨才小有收獲,忍下屈辱娶親卻遭背棄。」
「這段時日,你的小心思,我見著,你對我的好,我見著。與你共處確舒心的。」
言語間夾雜一絲無奈:「名利堂下三千階,我總想著,顫顫巍巍地攀爬時,一旁有你也可得些安慰。」
他話音落下,微不可察地,嘴角隱忍地顫動,咬牙道:「你倒是薄情得很。」
他的眸若瀾瀾滄海,沉鬱地凝視我。
良久,他依舊大方嫻雅,信步走去榻邊。
隻見手輕輕一揮,滿桌餐食便撒了。
他優雅轉身,踏步出了房,門口隻留下一瞥衣角。
之前的花好月圓,變成了滿室狼藉。
21
抄家的官兵沒幾日便來了。
嚴家下人皆已在院中跪著,等著士兵清點。
我瞧著我屋中妝臺的頭面和藏的三十五兩銀票都被搜羅出來,淚漣漣,心痛無以復加。
眼見官爺要拉我走。
我嗚咽道:「官爺,我是良妾,斷不能任由發落。」
老爺正被士兵挾著走出來。
聽見這話,面兒上陰氣沉沉。
他忍不住道:「見春,你倒是半點夫妻情誼都沒。」
我翻了白眼,心中腹誹:你發銀子,我好好伺候你,錢貨兩訖。
若能處個三五載,那必然會有情誼,這才半年,夫妻情深哪是我這種人可妄想的?
我覺他們這種人真是從不知眠霜臥雪的滋味兒。
我雖這般裝腔作勢地腹誹,肚裡頭卻酸脹極了。
此時,那官爺也沒為難,道:「你的名字確登在冊上,是李府的陪嫁。」
「你放心吧,這尚書府的人有給我這兒打招呼。自會給你安排。」
這話兒嚴晤聽了,眯了眯眼,眸露凌厲,哂笑聲:「你與我,也是為了活的虛假逢迎?」
我低頭匆匆跟在官爺身後,再不敢瞧他。
待我被送到尚書府,昔日的小姐妹春來前來接我,引我進去。
她見我便開口謝我,她為人柔善,我才與她交好。
當年她被指給了江望笙,隻他後來染了賭債,哪怕被趕出府,春來作為妻子也常被連累,甚至還被拳打腳踢。
如今,江望笙在嚴府被了結,失了蹤影,了卻她心中一大心病。
我笑著回道:「我們倆哪跟哪?」
那日,我下定決心給江望笙好看,也是想著為春來省去這心病。
都是苦命人,扯順風旗之事,可為她改命——嚴晤不知,高官貴人更不知了。
她全沒往日的歡欣,神態鬱鬱,囑咐我萬事小心。
行至一處偏院,她便退下。
院中正端坐著夫人,卻沒見小姐。
夫人保養得好,漂亮,指頭都染著紅豆蔻,她輕飄飄瞧我眼,淡淡說了句:「亂叫你管闲事,為婉玉遞消息,讓她命殒黃泉。」
「如今,知道的事那麼多,你也該下去,閉嘴又償命。」
言語間向身後的護院使個眼色。
我見得分明,護院手中提刀,正要上前。
小姐死了?
我乞求道:「夫人!不要殺我!」
或許,老天自有公道,院中突一陣大風,一旁那井悽厲呼號,似鬼似神似冤魂。
夫人臉瞬時煞白,眸露詫異盯著枯井出神,顫抖呢喃:「婉玉……婉玉……」
我還沒想明白。
她頃刻懈了剛剛的架子,無力地揮退所有下人。
甫才拿腔作調,現下眸裡蒼老萬分,她嘆道:「罷了,打殺你又有何用?我小女再也回不來了。」
她憂戚戚地瞧我,訕笑道:「你不應給她遞消息的,她在外還能苟活。」
「我接她時,她開開心心,還說道要感謝你,要還你身契。可剛回府,老爺就差人將她淹進井裡頭。我如何喝止、乞求都不管用。老爺道婉玉行徑出格至極,萬不可留,為尚書府留了把柄。」
我愣怔住,難言語。
夫人眸閃犀光,輕聲細語道:「我此生端莊持重,不嫉不妒,打理家業,唯獨,唯獨寵壞了婉玉。」
她冷笑:「這麼多年的操持付出,都博不得老爺對婉玉的手下留情,什麼都比不上他的官位、面子!」
她心中有恨,極恨。
而我,心中有愧。
當年這事是我借著婆子的嘴戳破的,不然尚書有五女,一時管不過來,不會那麼快東窗事發。
初始,那商賈在書苑門前瞧見幾次小姐,支使我給他牽橋搭線,足足給我二兩。
我常被小姐嫌惡行止粗鄙,想我都被這商賈的庸俗氣兒腌得難受,小姐端的瞧不上這微賤人,錢能白賺,何樂不為?
小姐卻是個沒眼色的,瞧上那人。
我眼見著送信越頻繁,心裡頭總是有些愧疚擔憂的,萬一鬧大了,被夫人老爺知悉是我搭的線還得了。
殊不知,我竟成了小姐短短命途的鋪路人。
我跪在她身前,仰臉望道:「夫人,我知您隻生了婉玉小姐。」
她聞言,霎時淚盈於睫,哽咽道:「我此生完滿,唯一缺憾的是隻有一女。我對老爺的子女皆是公允,但他們都忘了,我的親骨肉隻有一個——她還被我的丈夫投了井!」
見此情景,我大膽握住夫人的手,聲調甚至都高昂了起來:「夫人,您何不,何不出這口惡氣?」
「我見這前後都是老爺的錯,您還要慈眉善目,忍到何時?
「嚴晤那兒,正是要扳一扳老爺!」
22
後來,夫人留了我一命。
我被安頓在京郊村子。
我坐在小屋中,時時刻刻地打量一張輕飄飄的身契,那是還給我的契紙。
我時而將薄紙覆面,時而吹得薄紙翻飛,再輕飄飄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