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你走到哪裡,悠揚的笛聲都不斷地在耳邊回蕩。
有人在賣自己親手雕刻的小貓兒木雕。
它栩栩如生地「坐」在那,仿佛下一瞬便要同你撒嬌。
沿著夜集一路走過,我和秋畫的視線被許多新奇的玩意兒吸引,走走又停停。
夜集分為兩段,以一座名為「續緣橋」的石橋作為連接。
此刻,一個身形高大的少年站在橋頭。
他不停地向左右張望,舉起的手中還拿著一串冰糖葫蘆。
「阿炎!」
下一瞬,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小跑著撲進少年懷中。
我忍不住與秋畫小聲地抱怨:「我這半生,沒有父母庇護,沒有姊妹相親,亦沒有夫君相愛,何其可悲呀。」
「殿下。」
我本以為秋畫是想要開口安慰我。
卻沒想到,她抬手指了指我身後某處:「殿下,您瞧。
「那是……
15
「那是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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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轉過身去。
視線中,有匠人將滾燙的鐵水揚上天際。
待鐵水下落時,匠人再用棍子敲打,瞬間便有一朵接著一朵的鐵花。
待到鐵花紛紛下落時。
謝玉塵宛如九天謫仙下凡一般,穿過人聲鼎沸的夜集,慢步向我走來。
他身上那件由名貴皮料制成的玄色大氅泛著鐵花的光亮。
失神時,我忽然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句詩文:
「一微塵裡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謝玉塵站定在我身前。
他舉起那隻原本背於身後的右手,將一根冰糖葫蘆遞到我手邊。
「從前在南境,你總嚷著要吃糖葫蘆,可惜南境沒有。」
這兩年來,我從未聽過謝玉塵主動提起這些舊事。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記得了。」
謝玉塵眼底的情緒隨著鐵花的消寂而變得晦暗不明。
「我記得。」他說。
話音剛落,有人站在高處喊道:「新年已至——」
在漫天大雪中,煙花衝上天際,耀眼的光將原本漆黑的夜照亮一瞬。
忽然,謝玉塵清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願天上人間,佔得歡愉,年年今夜。」
我側頭看去,正撞上謝玉塵的雙眼。
以及,十幾個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的黑衣人。
他們有人手拿短刀,有人手握長劍,不約而同地將武器朝著謝玉塵刺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元昭曾說過的那句:「皇姐若想要解藥,便用謝玉塵的死來換吧。」
我想活下去。
比任何人都想。
但……
「謝玉塵!」
千鈞一發之際,我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
下一刻,鋒利的短刀刺進我的右肩。
眼見第二劍即將刺入我胸口時,謝玉塵毫不猶豫地用掌心去接。
他的手以拳頭的形狀緊緊握著鋒利的劍刃。
哪怕血流如注也不松手。
而後,他猛地抬腳,踹向那人胸口。
又搶過長劍,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之後,刺進那人心口。
一擊斃命。
我再也支撐不住,向後倒去時。
謝玉塵立即轉身,將我攬進懷裡。
他的侍從來得很快。
不多時,便將那群黑衣人制伏在地。
他們訓練有素,見刺殺失敗,便要咬破舌尖的劇毒。
幸好沈宴也及時趕到。
他捏住其中一個黑衣人的臉,迅速拿出他隱藏在口中的毒丸。
然而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渙散,耳邊隻剩下謝玉塵的聲音。
「元明月,你別睡。
「你不能死。」
……
「元明月,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求你。」
16
不知過了多久。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入眼盡是明黃。
「皇姐醒了。」
看不見的角落裡,突然響起元昭的聲音。
一陣腳步聲後,有人走到床前。
帷幔被人掀起,露出元昭那張蒼白的臉,以及毫無血色的嘴唇。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暗探來報,那些被派去刺殺謝玉塵的人,武功皆為上乘。
「前夜,若你不在,謝玉塵必死。」
頓了頓,元昭又問:「為什麼你要替他擋那一劍?」
我強忍著右肩的劇痛坐起身:「元昭。
「你以為,對你的皇位威脅最大的人是謝玉塵嗎?」
我搖了搖頭:「並不是。
「榮王於西京招兵買馬,於朝堂拉攏朝臣。
「謝玉塵的存在,正是為了牽制榮王。
「若他身死,榮王必起兵造反,到那時,便再無人能與之抗衡。」
「是以……」
我抬眼看向元昭,語氣堅定:「榮王不除,謝玉塵絕不能死。」
元昭點了點頭。
再開口,他說的卻是:「所以,你並沒有對他動心。」
他將手覆在我頸間,五指微微地合攏。
「若有一日你真的對他動了心,皇姐,我會殺了你的。」
……
元昭走後,我躺在床上閉著眼養神。
盤龍殿中一片寂靜,便顯得窗邊響起的輕微聲響尤為清晰。
有人翻窗而入,悄聲地落在地上。
「堂堂攝政王,放著門不走,竟然翻窗。」
再睜眼,我看到謝玉塵身披月光走來。
他並沒言語。
隻快步走到床前,掀起我的被角。
下一瞬,我右肩那道如蠍般的刀口在他眼前一覽無餘。
「謝玉塵。」
我輕笑:「你深夜前來,難不成,隻是為了看我身上的傷?」
17
「元明月。」
他低聲開口:「你為什麼要替我擋下那一劍?」
想了想,我答:「就當是償還當日你被我下藥,做出身不由己的事。」
謝玉塵目光幽幽地看著我。
「世間萬般事,若我不想,便沒有人能強迫我。」他說。
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但我沒能抓住。
「什麼?」我問。
眼前,謝玉塵抬起手,緩緩地落向我右肩的傷口。
卻又在即將觸碰到時,好似觸電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在謝玉塵臨走之前。
我終於問出了困擾我多年的問題。
「謝玉塵,你與我,有血海深仇。
「你可有後悔過,當年在南境的街頭救下我?」
宮門被謝玉塵推開,一陣凜冽的寒風從盤龍殿中呼嘯而過。
「我後悔了。」他說。
「若我早知,那日救下你會與你命運交織。
「元明月,我不會救你的。」
……
許是受了傷的緣故。
夜裡,我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
仿佛整個人溺在水中,浮浮沉沉。
半睡半醒間,我夢見了幾件與謝玉塵有關的舊事。
18
我出生在北境。
自我記事起,便跟著我娘生活在北境的長生館裡。
那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
而我娘,正是長生館的花魁。
聽龜奴說,我娘原是北境某位達官貴人的嫡女。
那時,正逢皇帝重病,二子奪嫡。
外祖不慎卷入太子之爭,因罪入獄後被流放千裡。
家中女眷受到牽連,皆被充了妓。
我娘不僅生得漂亮,更是滿腹才情。
曾有人不惜豪擲千金,隻為求得與她相伴一夜。
是以,直到她臨死之前。
長生館的老鸨還在逼迫她繼續接客。
老鸨以我為要挾,我娘不得不從。
那一年,是北境百年不遇的寒冬。
窗外大雪漫天。
我娘虛弱地躺在床上。
「明月,你拿著它。」
她拼盡全力,將一塊白玉塞到我手裡。
而後,她張了張蒼白的嘴唇,卻什麼話都沒能說出。
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關於她與那個男人的故事,我曾聽過無數遍。
無非是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後偷嘗禁果。
男人許諾,一定會回來娶她為妻。
她曾被家裡保護得很好,從沒見識過人間險惡,便真的信了。
她等啊等。
等到自己家破人亡,等到自己淪落為妓。
我那樣漂亮的娘親。
最後的歸宿卻隻有一張沾了泥土的草席。
龜奴將草席扛在肩上。
按照老鸨的吩咐,將我娘的屍身扔到了城郊的亂葬崗。
長生館裡。
老鸨渾濁的雙眼從上到下打量著我。
又用手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模樣當真是不錯,隨了你那早死的娘。
「若不是南境那邊有老爺出高價買揚州瘦馬,我還真舍不得將你賣了。」
19
「女娃娃,你也莫怪我。」
老鸨翻了翻手中的錢票。
「當年你娘信了男人的鬼話,懷了你,又在這長生館裡生下你。
「如今你能活到這般大,那都是託了老娘我的福氣。
老鸨看了一眼龜奴,用眼神示意他堵在門口,防止我逃跑。
「若你乖乖地聽那位老爺的話,說不定能混上個妾室當當,我這也算是為了你好,你娘在天上會感謝我的。」
當晚,長生館的姐姐偷偷與我說:「那位老爺辣手摧花,也曾在長生館裡買過幾個揚州瘦馬,最後死的死,傷的傷。」
她瞧了瞧我:「你這小身板……
「嘖,難說。」
那一年,我十二歲。
被老鸨塞上去往南境的馬車時。
我能帶走的,隻有幾件已小得不合身的衣服、娘親留給我的那塊白玉。
以及不能由我自己做主的身體。
再下車時,我已到了南境。
買我的老爺姓邱,是這裡的富商。
聽聞他年過花甲,孫兒都已抱了兩,卻還是對揚州瘦馬情有獨鍾。
初到邱府那夜,我獨自一人坐在房中。
邱老爺推門走進,身上酒氣燻天。
「抬起頭來。」他說。
下一瞬,他睜大雙眼,面露驚恐地看著我的臉。
「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學著老鸨教我的樣子,微低下頭,軟聲地回道:「明月。」
「多大了?」
「回老爺的話,十二。」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的邱老爺明顯地松了口氣。
他重新穿上外衣,坐在離我有些距離的地方。
「罷了。」
邱老爺擺了擺手:「明日你便走吧,我隻當這一千兩是丟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邱老爺有一個走丟了的幼女。
與我的臉極其相似。
翌日一早,我站在邱府門前,不知該何去何從。
忽地,我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隻要活著,總有轉圜的餘地。」
於是,為了能活,我跪在人來人往的街邊。
每每有人經過,我便問上一句:「需要奴婢嗎?我能當牛做馬。」
不知過了多久。
鮮少下雪的南境竟也下起雪來。
我低下頭,看向被積雪浸湿的雙膝。
忽然,有馬蹄聲自不遠處響起,由遠及近。
視線中,一匹白馬停在我身前。
「老爺,您需要奴婢嗎?」我下意識地問出這句話。
緊接著又說:「我能當牛做馬,隻要您願意收留我。」
我哆哆嗦嗦的抬眼,看向這個有可能成為我的「救世神」的人。
馬背上,身穿玄衣的少年手持紅纓槍,長發高束。
有雪花掉落在他如刀般的眉角。
他說:「你跟我走吧。」
20
直到許多年後,我仍然記得被謝玉塵帶回軍營的那一晚。
因我在雪中跪了許久,夜裡高燒不退。
意識模糊時,有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落在我額間。
是謝玉塵,在確認我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