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喝藥。」他說。
我睜開雙眼,拼盡全力地想要坐直身體。
然而手臂突然發軟,我又向後墜去。
原本已走到軍帳門口的謝玉塵快步跑回到我身邊,將我攬進懷裡。
他端著藥碗到我面前,親自喂我喝藥。
「抱歉,我這裡沒有醫官。」
那藥太苦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問:「沒有醫官,那你在軍營裡受傷的時候怎麼辦呢?」
「被派來殺我的醫官,比來救我的多。」謝玉塵說。
藥喝到見底時,一個與謝玉塵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走進軍帳。
他快步走近,嗅了嗅藥碗。
「好好好,你小子,又偷我家的草藥!」
我抬眼,透過碗邊的縫隙看向那人,一時間不知該不該繼續喝。
謝玉塵好似可以窺見我的心聲。
他語氣淡淡:「你隻管喝藥。」
燭臺上的火燭被謝玉塵吹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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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夜有軍務要處理,你一個人在這裡好好休息。」
我抬手抓住他的衣袖:「我……我有些怕。」
那一刻,謝玉塵的表情似乎在說「女孩子就是麻煩,這軍營陽氣衝天,有什麼好怕的」。
但,他還是留下來了。
夜裡,謝玉塵坐在桌案前處理軍務。
他姿勢端正地坐在那裡,拿著毛筆蘸取筆墨。
我向來討厭讀書識字。
可現下,毛筆落在紙上,一筆一劃的聲音異常安眠。
困意來臨時,我閉著眼嘟囔道:「小將軍,你真是個好人。
「若是這一生能與你一直、一直在一起,那便沒有人再敢欺負我了吧?」
筆墨聲忽地停了。
……
此後一連五日,謝玉塵每天都會給我端來一碗湯藥。
我皺著臉咽下最後一口。
那位姓沈的哥哥聞著味便來了。
他叉腰走近,看了看碗中的藥渣。
「謝玉塵,你又偷我家的藥來給你的小明月熬湯喝,是吧?
「你知不知道我的屁股都快被我爹揍得開了花了!」
21
「識字嗎?」
軍帳中,謝玉塵手拿毛筆看著我。
「識。」
頓了頓,我補充道:「但識得不多。」
我娘還在時,她除了教會我寫自己的名字,從不肯教我更多,也不允許我看她藏起來的書籍。
那時她說:「懂得多了,煩惱便多了。」
此刻,謝玉塵又問:「那你以前學過什麼?」
一番思索後,我認真地回答:「學過如何勾引男子。」
正在喝水的謝玉塵一口噴了出來。
他擺擺手,示意我走近。
而後起身,將桌案前的位置讓了出來。
待我坐定,站在我身後的謝玉塵將他寬大的手掌覆於我的手背。
他帶著我握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四個字:
「女子為天。」
他說:「明月,你聽好。
「從今往後,你不需要再學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隻管做你自己。」
除了教我習字,謝玉塵還會教我使劍。
「世道險惡,若將來哪日我死了,你要保護好自己。」
但練劍太苦,光是蹲半個時辰的馬步我都無法做到。
於是我扔了劍,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想學啦!」
與謝玉塵相處半年,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我哭。
他瞬間面露驚慌。
連忙放下長槍向我走來,展開的雙臂似乎是想要抱我。
卻又顧忌男女有別,垂了下去。
最後,他拍了拍我的發頂:「罷了,不想學便不學了。
「反正,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忽然想起什麼,謝玉塵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每每我哭,我母親便會這樣拍我的發頂。」
我帶著哭腔問:「那你母親呢?」
「死了。」
謝玉塵說:「在火海裡自戕,死無全屍。」
22
「公子,買朵花嗎?」
我在南境的第二年,謝玉塵帶著我去了夜集。
一個女娃娃擋在我與謝玉塵面前。
她拿出一朵開得正好的鳶尾花,遞到謝玉塵手邊。
「公子,給你的小娘子買朵花吧。」
「好。」
說著,謝玉塵取出金錠:「這一籃的花,我都買了。」
他接過女娃娃手中的竹籃,側過身來看我。
「你曾說過你最喜愛鳶尾花,送你。」
說這話時,謝玉塵語氣輕松。
可迅速地染紅的雙頰還是出賣了他。
回到軍營後,謝玉塵站在我的帳前,輕聲說:「天亮之後,到清溪橋來尋我,我有話要同你說。」
翌日,朝陽初升。
就在我準備去尋謝玉塵時,一個陌生人出現在了軍營中。
他自稱是從上京皇城來的內侍。
聽到消息的謝玉塵匆匆趕回。
甫一看見那人,謝玉塵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奴此次不是來尋謝公子的,而是來尋……」
那內侍用掐著蘭花指的手指向我:「是來尋這位姑娘的。」
直到這時我才知曉。
原來那位與我娘一夜春宵後又消失不見的負心漢,正是如今的九五之尊。
聞言,謝玉塵看向我。
與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原來你與我,竟是這樣的關系。」
那也是在南境,謝玉塵見我的最後一面。
我不知道他原本想在清溪橋與我說些什麼。
或許是喜歡我,或許是厭惡我。
我都不得而知。
離開前夜,我獨自跑去清溪。
在那裡,我看到了滿地的鳶尾花,一朵一朵都開得正好。
不知何時,沈宴出現在我身後。
「這些全是謝玉塵種的。
「他說你喜歡鳶尾,便種了這些,怕他們枯萎,還需每天澆水、施肥。
「謝玉塵每次都弄得渾身是土。」
末了,沈宴一改往日的輕佻,沉聲道:「明月,你別怪他。
「謝玉塵他,也是有苦難言。」
起初我並不明白沈宴這番話的含義。
直到,我在皇宮的藏書館中看到了那本《大周史記》。
23
十二年前,敵國舉兵攻入南境。
彼時的鎮南將軍謝慎,帶著四萬士兵上了戰場。
出城時,曾有滿城百姓為他送行。
高喊著「謝家軍必勝」。
那原本是一場毫無懸念的仗。
可最後,昔日從無敗績的謝家軍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隻因他們使用的軍械質量極差,脆弱得不堪一擊。
更要命的是,有人將謝慎的行軍路線透露給了敵軍。
致使謝慎被前後夾擊。
無奈之下,謝慎退守至一方孤城,命人將軍情送回上京。
父皇命榮王帶兵增援,即刻出發。
卻沒想到,榮王在半路遇到巨石擋路,又遭敵軍埋伏。
謝慎直到最後也沒能等到榮王帶領的援軍。
城門被破,敵軍將謝慎萬箭穿心。
又在他死後,將他的屍身懸掛於城門前,致使他身首異處。
四萬將士亦無一生還。
十二年後,塵土歸元。
上京百姓似乎早已忘了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謝慎留於世間的,僅剩下史書裡的那幾行。
【鎮南將軍謝慎,沛國公獨子。
降生當日曾有天降異彩,北境久旱得甘露,南境暴雨驟停。
十四從軍,擊退敵國大將,聲名遠揚。
十七奪回南境五城,鎮守一方,得百姓愛戴。
十九娶太傅獨女沈氏為妻,琴瑟和鳴。
卒於嶺南之戰,時年二十五。】
謝慎出徵時,他的夫人沈鶯已有身孕,不日便要臨盆。
而謝玉塵,正是他的遺腹子。
在謝慎的遺物被送回上京那日。
沈鶯挺著孕肚,接過那把陪伴謝慎出生入死的長槍。
長槍上的紅纓似血。
人群中央,沈鶯朗聲道:「亡夫為國身死,沛國公府斷後,大義感天動地。
「我知今日某些見不得光的蝼蟻正躲在暗處。
「我隻期盼,此生,你們良心難安。」
當夜,沛國公府走火。
連同謝慎的牌位一同被燒了個幹淨。
偌大的國公府隻有沈鶯一人活了下來。
而沈鶯的父親沈太傅,因罪被流放千裡,死於途中。
接連遭受打擊的沈鶯突然早產,在一片死氣中生下了謝玉塵。
六年後的春夜。
沈鶯因憂思過度,自戕於火海之中。
父皇心存不忍,便將謝玉塵收為義子,養在皇後宮裡。
史書記載,天合十一年。
十六歲的謝玉塵請旨出宮,與謝慎舊部一同鎮守南境。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於南境大雪中救下了我。
名為「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24
人們常說,後宮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被困於那裡的女人在殺敵一千的同時,亦自損八百。
今日這個妃子流產,明日那個美人的皇子溺亡。
她們鬥到最後,父皇膝下隻剩下一個皇子。
便是元昭。
天合十五年。
身體康健的父皇突遭惡疾,纏綿病榻許久。
有朝臣勸父皇早日立嗣。
然而彼時,元昭將將十歲,如何擔得起一國之君的重擔?
是以,以周容為首的幾個文官聯名上奏——
望父皇以大局為重,趁早立他的胞弟榮王為太子。
我也曾看過《周國史記》中有關當年二子奪嫡的記載。
彼時,還是三皇子的父皇與大皇子明爭暗鬥。
於父皇一母同胞的榮王傾盡全力,助父皇奪得太子之位。
盤龍殿中,父皇對著周容等人怒吼一聲:「滾!」
那日,他下了一道密旨,召謝玉塵回京。
我不知道父皇與他說了些什麼。
隻知道在謝玉塵走出盤龍殿之後。
元昭被立為太子,而謝玉塵被父皇親封為攝政王。
上輔佐朝政,下管治百官。
若有人心存異心,謝玉塵可先斬後奏。
當晚,父皇殯天,大雨下了整夜。
我跪在雨中,哭得快要昏厥。
下一瞬,頭上的雨忽然停了。
一把青綠色的紙傘出現在我發頂。
而後,那人掀袍跪在我身旁。
他一手撐著紙傘,另一隻手伸到我膝下,用掌心隔絕了地面的涼意。
謝玉塵什麼都沒說,我卻哭得更加傷心欲絕。
身後傳來某個文官的小聲議論。
「別看這明月公主十二歲才被接回宮裡,與陛下的感情可真深啊。」
「是啊,可見陛下是一個頂好的父親,可惜。」
但他們都不知道。
在父皇臨終之前,曾秘密地召見過我。
「聽宮人說,你最愛喝魚湯。
「我特意命小廚房為你做了一碗,快些趁熱喝了吧。」
我沒有懷疑眼前的「父親」。
仰頭將魚湯喝光,一滴不剩。
躺在龍床上的父皇這才笑了笑。
又說:「明月,這湯裡,朕下了毒。」
25
「雖是慢毒,但致命。」
父皇烏青的眼睛看著我,其中滿是算計,全無父女溫情。
「若無解藥,這毒藥將在你體內穿腸攻心。
「你會死得很痛苦。」
甚至,他為了讓我明白這毒究竟有多麼恐怖。
他特意喚來一個宮婢,強行給她喂下幾倍的毒。
又把我與她關在一個密閉的內殿裡,讓我親眼目睹一個生命的消亡。
不過一夜。
那宮婢面容蠟黃,嘴唇已沒了血色。
金烏升起時,她捂著胸口,如蛇一般地在地上扭曲,臉因無法呼吸而變得青紫。
最後,她吐出一大口鮮血,向我的鞋底蔓延。
……
「朕時日無多,出於無奈才封謝玉塵為攝政王,他……」
父皇輕咳幾聲,巾帕上隱約有血。
「他就是一個養不熟的狼崽子,心裡隻記著我……罷了。」
父皇話鋒一轉,側頭看向我:「研制出這劇毒的人已被朕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