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他輕啟薄唇,無聲地說了一句:「多謝。」
是以彼時的我並沒能注意到。
不遠處,有人正隱匿在角落中,緊盯著我與謝玉塵的方向。
8
兩月前,南境突遭涝災。
洪水過境,農戶辛苦種下的莊稼毀於一旦,百姓更是無家可歸。
哀號遍野。
消息被快馬加鞭地送回上京。
皇帝當即下旨撥款賑災,由身為吏部尚書的周容全權負責。
兩月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此事已圓滿解決時。
某個深夜,大批難民出現在了上京城的城門前。
有人骨瘦如柴,有人衣不蔽體。
翌日上朝時,有文官提及此事:「臣鬥膽猜測,那筆賑災款或許並沒有真正到百姓手中。」
皇帝下令徹查。
然而周容上交的賬本滴水不漏,饒是謝玉塵都挑不出一絲錯處。
周容此人胸無點墨,毫無半點真才實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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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能夠平步青雲,全仗著身後有榮王庇護。
畢竟,那是一位連皇帝都需禮讓三分的人物。
棲梧宮中。
我拿起桌上那本《春宵三十六式》。
翻開折了角的那頁,一張紙被夾在中間。
上面寫著幾行字——
【六月初七,結賬三千五百兩。
【六月十一,搶得花魁初夜,結賬五千兩。
【六月十三,酒後摔碎前朝花瓶、酒盞,賠款兩千三百兩。】
短短兩月,周容在如意館花出的銀兩已遠遠地超過他這官職該有的俸祿。
我忽然想起許郎將這張紙交到我手中的場景。
「這是周容在如意館的賬單,已印了他的私印。」
上京城中的煙花之地,大大小小共有十幾處。
其中最為繁華的當屬如意館。
而許郎正是如意館背後的掌櫃。
「你為什麼要幫我?」我問。
許郎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卻又好似在透過我看著另外一個人。
他笑了笑:「就當是償還你母親的恩情。」
9
起初,如意館的姑娘按照許郎的吩咐。
隻與周容飲酒作樂、彈琴唱曲。
周容見「色」眼開。
不過幾日,他僅有的戒備心也煙消雲散。
喝下特制的酒,周容緊抱美人的腿,大著舌頭侃侃而談。
「偷偷地告訴你,其實啊,我的確貪了那筆賑災款。
「賬本?自然是假的。
「那真賬本早就被藏起來了,誰都找不著。
「城西遠郊,我以旁人的名義買了一處莊子,養著一個外室。
「真賬本,便藏在那裡。
「晚娘,若你願意跟我走,我便用那筆錢來養你,讓你吃香喝辣。」
……
在昨夜去參加宮宴之前,我特意將賬單與那莊子的位置一同夾在書中。
再將這本書放在桌案上。
我知道謝玉塵一定會翻開這本書。
他需要除掉周容,恰好我也需要。
天色漸暗時,秋畫提著宮燈走近:「殿下,曹內侍來了。」
我抬眼看向秋畫身後。
「明月公主。」
曹內侍一甩拂塵,朝我行禮。
「陛下派奴來,請您過去一趟。」
似是早已料到我會拒絕。
不等我開口,曹內侍搶先說道:「陛下吩咐,若公主不願意去,便叫奴說兩個字給公主聽。
「解藥。」
10
載著我的轎子停在月神池前。
曹內侍做了個「請」的手勢。
「公主快些進去吧,陛下在裡面等您呢。」
……
在巨大的月神池前,有一面薄紗自藻井垂向地面。
隨著我的到來,有一陣風自月神池中拂過。
薄紗的一角被風吹起,那香豔場面便映入我的眼簾。
視線中,皇帝元昭正背對著我,半坐在月神池中。
沾了水的墨發湿漉漉地,如藤蔓一般附在他的寬肩。
除此之外,一個宮婢正站在一旁,為元昭捏肩。
身上的衣物被水浸湿後,凸顯出她曼妙的身形。
元昭明知道我來了。
但他還是視我如無物,挑逗似的與宮婢說了幾句話。
又說:「去盤龍殿乖乖地等著朕。」
「是。」
直到宮婢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月神池。
元昭才側過頭來看我:「皇姐來了。」
下一瞬,他猛地起身,抓住我的手腕,將我帶入水中。
元昭的聲音與溫熱的池水不同。
他冷聲開口:「聽聞今日,皇姐與攝政王一同出現在如意館了。」
我甩開他的手:「你又派人跟著我。」
「在這世間,我們能依賴的人隻有彼此。
「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皇姐。」
說著,元昭抬手到我面前,為我理好額前被水淋湿的碎發。
「我派皇姐勾引謝玉塵,再伺機殺他,皇姐卻遲遲不動手。
「莫不是,皇姐真的對他動了心?」
11
元昭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與他對視。
他狹長的雙眼如鷹般敏銳,緊盯著我的臉。
似乎生怕錯過我任何可以暴露內心的表情。
「絕無可能。」我答得肯定。
聞言,元昭笑了笑。
「皇姐今日這招借刀殺人的確是妙。
「借謝玉塵的手除掉周容,既不會引火上身,還能看一場鷸蚌相爭的好戲。
「但朕還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謝玉塵死呢?」
我向後退去,便隻剩下元昭的手還停留在半空。
「謝玉塵生性多疑,不能輕易動手。」
我拖著沉重的衣裙一步一步地邁上池邊的石階。
元昭的視線一直緊隨著我。
又問:「父皇臨終前的囑託,皇姐沒忘吧?」
我停下腳步,側過身,直視元昭的眼睛。
「陛下放心,我定會讓謝玉塵死得幹淨。
我語氣輕松:「畢竟,隻有他死了,我才能活。」
元昭沒有立即回答,似乎是在確定我的話到底可不可信。
隨後,他點了點頭。
「算起來,距離皇姐體內的毒藥發作已不足五月。
「若想要解藥,皇姐便用謝玉塵的死來換吧。」
12
翌日晨起,我在銅鏡前坐定。
秋畫拿起畫黛筆為我描眉:「殿下當真要去攝政王府?」
「嗯。」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去瞧瞧熱鬧。」
昨夜,暗探曾送來消息,說周容抵抗不住,已招了供。
但在那之前,趁謝玉塵毫無防備時。
周容手拿短刀,刺進了謝玉塵的左肩。
離心口僅有兩寸。
一番嚴刑拷打後才知道,天牢裡的獄卒早已被人收買。
他受人指使,偷偷地解了周容的鎖銬,又給了他一把短刀。
事到如今,周容已成棄子。
於背後那人而言,他最後的用處便是在天牢裡與謝玉塵同歸於盡。
……
此刻,攝政王府的管家走在前面為我引路。
「這裡便是王爺的書房,他就在裡面。」
我點了點頭:「多謝。」
書房的門沒有緊閉。
透過縫隙,我看見謝玉塵正坐在榻邊,身上的衣物退至腰間。
他將手繞到身後。
側過頭,對照著身後的銅鏡,給傷口上藥。
「吱呀——」
我抬手推開房門。
聽到聲音的謝玉塵猛地起身。
在那一刻,有殺意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看到是我後,謝玉塵拿起榻上的披風虛掩在身前。
「元明月,男女有別,你不懂嗎?」他問。
「懂的。」
我慢步向他走近:「男女的確有別,但你我不同。」
時值正午。
有暖光透過紙窗,映在謝玉塵的身上。
我的視線下落。
眼前,謝玉塵的左肩盡是還未幹透的血。
時不時地還有鮮血隨著他的動作從窟窿一般的刀口中流出。
周容那一刀,幾近貫穿了謝玉塵的左肩。
「怎麼不叫醫官來處理?」我問。
「習慣一個人上藥了。」
我拿起桌案上的藥瓶:「我來幫你。」
「不用。」
謝玉塵的拒絕在我意料之中。
但我隻當沒有聽見。
潔過手後,我倒了些許藥粉在指腹上。
而後,我將指腹輕輕地按在謝玉塵的傷口處。
那藥灼痛。
饒是年少起便上陣殺敵的謝玉塵也不禁悶哼一聲。
下一瞬,我踮起腳尖,向他湊近,袖角自他身前劃過。
「謝玉塵。」我輕聲喚他。
在我一呼一吸之間,眼前的男人僵在原地。
「你的心,跳得好快。」
13
「受了傷,很疼。」謝玉塵說。
「是嗎?」
我笑了笑,語氣輕巧:「我還以為,你對我動心了呢。」
良久,謝玉塵都沒有開口。
直到我將最後一點藥粉塗在他的傷口上,轉身去拿裹簾。
謝玉塵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你怎麼來了?」
我動作輕柔,將裹簾覆上他的傷口時。
又抬起頭,直視他的雙眼:「想你了,便來了。」
謝玉塵高出我許多。
他垂下頭看我,原本緊抿的嘴唇忽然勾起弧度。
「確定不是得到了眼線的消息才來的?」
我為他包扎傷口的手一頓,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謝玉塵輕笑一聲:「你現在都學會在我面前裝傻了。
「元明月,你別忘了。
「你的兵法還是我教的。」
隨著時間推移,窗外的陽光急轉直下。
臥房內暗淡得如同暴雨來臨之前的天色。
一片寂靜中,謝玉塵再次開口,說的卻是:「我要去西京了,今晚啟程。」
「去做什麼?」
謝玉塵將半退的衣服重新穿好。
「周容的供詞除了貪汙賑災款,還牽扯出了一樁舊案。」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
「謝玉塵。」
我面上笑意嫣然,一如我曾對鏡千百次練習的那般。
「等你平安地回來。
「我們一起過除夕。」
14
一場雨過後,上京城入了秋。
棲梧宮的窗棂外,原本在盛夏時節轟鳴不斷的夏蟬聲越來越弱,直到安全消失。
綠意盎然的院子開始被金黃的銀杏佔據。
最後,一夜未停的秋雨將滿樹的銀杏葉拍打在地上。
它們平靜地迎接自己即將化為春泥的宿命。
某日清晨,我坐在窗邊與自己下棋解悶。
甫一抬眼便看見院中的滿樹枯枝。
忽然,幾片雪花自半空緩緩地飄落,落在窗前的水鑑中。
秋畫掀簾走進殿內,將袖爐放到我手裡。
見我捂著胸口,她問:「殿下的心口又疼了嗎?」
我搖了搖頭:「無妨。」
畢竟我體內的毒若是真的發作起來,可不僅僅是心口作痛這麼簡單。
春去秋來,再入寒冬。
四季變換好似白駒過隙。
可如今,謝玉塵已經離開上京三月有餘。
我不僅無法殺他,換取解藥,甚至連他的音信都沒有。
忽然想到什麼,我拉起秋畫的手:「今夜除夕,城北有夜集,我們也去瞧瞧。」
人生苦短。
不論我最後是生或死,若能及時行樂,也不算白來一遭。
……
除夕夜,商街張燈結彩。
籌備許久的夜集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有人站在茶館二樓的窗前吹奏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