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回宮的路上,我遇到了鹹康翁主的儀仗。
沉淅他們的課業還沒結束,我打了招呼,讓他們放學後來梳月居吃烤肉,提前回宮準備。
在宮中我一向喜歡步行,遇到鹹康翁主的時候,她正撐著頭坐在軟轎上,姿態慵懶,雖年近半百,卻是個十足的精致美人。
她乜斜著眼打量我,隨即輕笑:「儀妃娘娘好雅興,雪中漫步,若是我年輕些,說不得也有這樣情致。」
我無視她繼續往前走。
鹹康翁主冷冷地說:「儀妃娘娘是認不得我,還是當我樂王府無人?!」
「樂王嫡長女,一歲請封翁主,容色甚姝,以至於先皇長嘆『恨為我沉家女矣』,後嫁泾陽侯靳準,夢月入懷而得一女,就是咱們宮裡的靳妃娘娘——翁主你看,本宮不僅認得你,連你的家世也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何故視而不見!」
「翁主下降,品級隨夫,泾陽侯二品公侯,鹹康翁主你就是二品外命婦……就算以官爵算,不過三品翁主,本宮四妃之一,獨有封號,正一品內命婦,你見本宮,不說下轎行禮,反倒胡言亂語,本宮顧全樂王的顏面假做不知,不想你還追問。
本宮倒想問問樂王府是怎麼教的女,泾陽侯又是怎樣教的妻?」
鹹康翁主氣得發抖,竟說不出話來。
大概她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種委屈。
更令她氣憤的是,抬轎的內侍見我發怒,嚇得一齊跪地不起,將鹹康翁主放了下來。
她還坐在轎子上,卻隻能抬著頭看我。
我:「傳令下去,鹹康翁主不敬內命婦,僭越有罪,三個月內不得入宮,若有再犯,請泾陽侯到訓誡處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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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膽!」
「頂撞四妃,罪加一等,罰俸半年。」
我沒與鹹康再糾纏,吩咐完就離開。
可鹹康被灰溜溜地趕出宮後三天,靳妃就以身體不適想念母親為由,又召來了鹹康翁主。
靳妃於她的宮室做席,請了後宮所有有孕女子並當下最得寵的妃嫔,好不熱鬧。
我正趕著去上書房跟皇子師們商量旬考內容,誰知宴會上就出了事。
年齡最小的司馬婕妤飯食裡混進了紅花,不慎流產。
48
「這就是你給朕管的後宮!」
一個茶杯在我腳下碎開,茶水濺到雪白的大氅上,暈開一塊陰沉的汙漬。
司馬婕妤哭得傷心欲絕,魔音貫耳。
鹹康翁主假惺惺地勸她保重身體。
皇帝還未查問,就把飯食裡混進了紅花的事怪到我頭上。
靳妃挺著大肚子,站在皇帝身邊,擔憂地看著我,一派姐妹情深。
「皇上別怪罪姐姐,聽說姐姐近日經常去上書房,可能是過於關心皇子們,才忽視了宮務。」
「你是妃嫔,又不是保姆,皇子們讀書需要你管什麼?連個宴席都辦不好,還害了朕的兒子,你是何居心?難道你真以為有個皇子便可以不把整個後宮放在眼裡!?」
「皇上……」靳妃還想再勸。
「靳妃你不必多說,她前幾日才羞辱了你娘親,鹹康翁主也是皇親國戚,是朕的表姑母,儀妃你真是張狂跋扈之極!」
冷眼旁觀的淑妃,無動於衷的衛昭儀,摩拳擦掌的貌美妃嫔們都看著我,等待我給出反應,然後蜂擁而上,將我踩碎。
我忽地笑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還有臉笑?朕看你是魔障了,傳令下去,儀妃管理後宮不力,著奪去掌宮之權,禁閉於梳月居,無詔不得出!」
淑妃看著我,臉上是終於報仇雪恨的快意,但細究起來,竟也有一絲兔死狐悲。
今日皇帝可以不問緣由問罪與我,明日何嘗不會輪到她們。
看清紅顏易老恩情易逝的殘忍真相後,誰又能真正高興起來。
我並不辯駁,從容交出金印,獨自走回梳月居。
才走到門口,便看見沉沅帶著弟弟和同學們迎接我。
沉淅衝過來拉著我的手,「阿娘,長生偷偷帶進宮半隻野鹿,咱們烤鹿肉吃!」
子玔遞上來一塊糕點,「姐,餓了沒,吃綠豆糕。」
我說:「對不住,今兒你們不能在梳月居吃飯,我被關禁閉不許見旁人,這鹿隻能我自己享用了。」
我松開沉淅的手,衝沉沅笑了笑,「之後就由你照顧弟弟們,還有子玔,讓他少吃點。」
又看向沉洋,「別老想作弄長生,就算不看他是你表哥,也不想想除了他誰願意搭理你。」
「還有你,長生,沉洋都怕你了,喜歡人不是這麼喜歡的。」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我就是……」
「行了,回去吧。」
關上宮門之前,我看見子玔在流淚,沉淅假裝用韓冉的袖子擦臉不看我,沉沅本來已經有笑意回歸的眼裡又冰冷一片,沉洋生氣地跟長生抱怨什麼,長生卻早就習慣似的,隻是冷笑。
我平靜的心變得煩躁起來。
讓我的猴崽子們這麼傷心,皇帝,你這把玩兒大了。
你等著。
49
禁閉的日子挺好,我很久沒這麼悠闲了。
看書,寫字,畫畫,和福寶跳皮筋兒,踢毽子。
有幾個新來的小宮女很會玩沙包,福寶被砸得滿頭包。
飯食不如以前好,但吃飽還是沒問題,唯一讓人生氣的就是羊奶沒了。
沒了宮務纏身,我每日睡得早起得早,福寶變著花樣跟我玩,不讓我有一點空闲去想其他事情。
可是福寶她自己卻在守夜的時候偷偷哭。
我其實醒著,想假裝不知道,她卻哭個不停,我懷疑第二天她眼睛能腫成核桃,急忙制止了她。
「傻寶兒,我心裡有譜。」
福寶哭得鼻子裡都是鼻涕,說話盡是鼻音:「我就是!生氣!……嗚嗚嗚……主子……嗚嗚……什麼時候受過這氣!」
我摸摸她腦袋,想讓她平靜一點兒。
「憑什麼!嗚嗚……皇帝了不起啊……嗚嗚嗚……有本事一輩子當皇帝!」
我趕緊捂住福寶的嘴。
好家伙,這丫頭管內務府這麼久,成長了!
從前看到皇帝都腿軟,現在已經有了揭竿而起的精神了!
我當年在路邊三錢銀子買來的福寶變了,變得讓人好陌生……
又好想親她一口。
天授十一年春,靳妃產下一子,封靳貴妃,皇帝甚喜四皇子,特封榮親王,賜名沉旭嘉。
從名字到封號,同沉沅三兄弟完全不同的待遇,似乎這才是親生的,前面三個都是撿的。
我在梳月居過完了春節,外間的消息漸漸聽得少了,隻是聽說韓冉,長生,甚至子玔都陪著沉沅他們在宮裡過節,一個都沒回家。
子玔其實很黏他姨娘,要姨娘哄著才肯睡,可他今年沒有回去。
我知道,他們都憋著一口氣。
我花了快半年時間計劃好了一切,卻沒預料到一件極偶然的事。
四月初七,有人在我的梳月居放了一把火。
50
放火的其實不是靳貴妃派的人,也不是我哪個仇家,而是一個晚上飢餓難忍,找了個僻靜地方想給自己烤土豆吃的小宮女。
我掌宮之後減了許多開支,前朝後宮皆稱贊不已,靳貴妃不想輸給我,得了宮權後,愈發縮減。
可靳貴妃願意苦了別人,卻不願苦了自己,她的宮室豪華奢靡甚至不下於皇帝寢宮。
皇帝夜夜與她共寢,難得去其餘妃嫔處一次,對這些事也不知道是毫不知情還是私下暗許——以至靳貴妃還在和皇帝吃著五百條鰣魚才能做一盤的魚舌,而新進宮的御膳房小宮女已經餓得半夜出來烤土豆了。
被火光和人聲吵醒時我還有點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向梁戰場。脫口而出,叫著「爹爹」。
福寶迅速地給我穿上衣服,披上衣裳,拉著我就往外跑。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連福寶都可以撐起一片天了,心裡有些難過。
好在我宮裡一向準備得充分,宮人們很快滅火,我披著鬥篷等在梳月居外,福寶凍得嘴唇發紫,我將自己的暖手爐遞給她。
我想,我得把福寶嫁出去了。
福寶剛想拒絕暖爐,看我的眼神就由擔心變成了震驚。
我面對著福寶,突然被朝後拉進一個十分溫暖的懷抱。
「子珩,你還好嗎?!」
沈奪氣喘籲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