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我的風寒又犯了,咳嗽不止頭昏腦漲。
秦王帶了涼州的陸神醫過來,把了半天脈,得出了中毒的結論。
還說我這毒已經一月有餘,每日攝入少量毒素,讓人誤以為隻是風寒。
我目瞪口呆。
薛懷之臉色鐵青,下令將驛館搜了個底朝天。
最後在隨風的行禮中發現了毒藥。
隨風?
旁人也就算了,但他是老太師當年留下的人。
我不信,想親自問上一問。
可隨風沒有給任何人問話的機會,就自戕了。
我心中鬱結,吃過解藥後靠在床頭昏昏沉沉,不想用飯。
秦王卻親自端了粥進來。
「子羨,我知你自小就重情義,但人心難測,你還是要想開些。」
我這半輩子都在人心叵測中度過,又怎會不知人心難測。
但人生在世,總會盼著能有那麼一兩個人,能讓你放下戒備,真心以待。
「子羨,我知道有些話不該說,但……隨風是你的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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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力一笑。
「殿下但說無妨。」
秦王便將一個盒子遞給了我。
「這是他近日與京中往來的密信,據我推測,下令讓他下藥的人,恐怕是……」
秦王沒繼續說,我替他說了。
「皇帝。」
薛懷之眼中露出傷情之色,還有幾分同情與氣不過。
我打開盒子,將裡面的信件一一打開。
大多是隨風還未寄出去的信件,裡面事無巨細記錄了我所有行蹤,大到與路過的地方官員往來,小到晚飯用了什麼,吃了幾碗,嘆了幾聲氣。
來封隻一封,雖沒有署名,但那字我卻一眼便能認出。
當年宮中習字,北宸總說我字小家子氣,像繡花一樣。
那日他從背後環住我,握著我的右手,一筆一畫寫下了一個「羨」字。
「瞧見沒,握筆有力發力要穩,錯峰有秩方能寫出這個羨字的靈韻來。」
我曾默默依著他的練過許多次,如今一手字裡,也就這一個拿得出手。
信上沒什麼實質內容,但足以證明隨風是北宸的人,隻會領他的令。
社稷已穩,民生已復,安家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是時候除舊革新,扶持他自己的勢力了。
狡兔死走狗烹。
北宸啊,你我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麼?
手中的信輕輕飄落在地,秦王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子羨,這些年,你為他穩定朝局殚精竭慮,可如今狡兔死走狗烹,值得嗎?」
是啊,值得嗎?
「聽聞繼瑜貴妃之後,麗貴人和婉嫔也相繼承寵。」
我抬眼看他。
秦王眼神炙熱,「子羨,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他,可……他和我們不一樣。」
秦王好男風,這事兒不算什麼秘密。
在性取向上這事兒上,我和他還真是一樣的。
「子羨,我對你的心一如七年前,半分未變。」
他眼神熱切呼吸有些不穩,身子緩緩靠近,可眼神卻飄向我身下。
此刻我總算品出那碗解藥的後味兒來了。
菟絲子、巴戟天,補腎壯陽啊。
10
隻可惜這好藥,用在我身上卻有些浪費了。
「秦王殿下,顧榮大人的墓在何地?我想去祭拜一番。」
秦王在距離我半拳的地方停下,隨後又慢慢退了回去。
或是覺得尷尬,還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
「子羨是在怪我嗎?」
「下官不敢。」
秦王笑笑,重新坐到我身前,「子羨,跟我回府吧,尋梅殿還是老樣子,當年你用的東西還有伺候的人,都還在。」
當年宮變,我被淮王擄為人質一路帶到西涼,囚在了薛懷之府中。
他想要安家舊部,我卻抵死不服,還無數次激怒於他,著實吃了不少鞭子。
後來薛懷之當著我的面和淮王吵了一架,將我接出了地牢,住進了尋梅殿。
從深秋到隆冬,除了沒有自由,他給了我候府公子該有的尊重。
那年除夕,他將一支紅梅送到了我手上,眼中卻淚光閃爍。
「子羨,今日我得知當年你父親戰死,竟是我父王授意。」
崩潰之下我險些跌倒,他將我扶在身前,「子羨,我完全可以瞞著你,可我做不到,因為我對你……」
我一把將他推開了。
隨後不久,薛懷之就砍了淮王的頭,做了秦王。
他說,他是為了我。
當時年少,他這話我曾一度信過。
「好,祭拜過顧大人後,我便隨你回府。」我回道。
薛懷之喜形於色,立刻拉住了我的手。
「好,子羨,我明日便帶你去。」
我輕輕抽出手,卻絲毫未影響他的好心情。
顧榮的墓就在刺史府的後院中。
一排大大小小不起眼的墳包,石塊的痕跡很新,大概是因為我要來,這才稍微修整了一番。
我將半壇酒倒在地上,點上三炷香。
「顧大人,當年你說要教我撫笛,這不,我特意從皇上那討了隻白玉笛過來,是本相來晚了。」
顧榮京中的老母親八十有餘,來之前,她託我帶了不少東西,大包給兒子,小包給孫子和孫女。
顧榮的小兒子我見過,伶俐可愛,小小年紀便出口成章。
我從懷中掏出玉笛,輕輕放在了嘴邊。
一旁有人想要阻止,卻被秦王攔下了。
一曲笛聲散盡寒梅,西疆月裡桂花開。
笛聲幽咽婉轉傳出刺史府,似是驚了府外竹林內的鴿群,四散飛向城外。
11
尋梅殿內果真與當年一模一樣。
桌上鋪的是我當年畫了一半的畫,滿樹桃夭。一旁的筆墨汁飽滿,竟讓我產生今夕何夕的錯覺。
「子羨,你且安心住下。」
「你何時出發?」我問道。
他也不瞞我,「大軍已集結在外,明日便走,你放心,頂多一個月,我便來接你回京。」
屆時,天地已換,王朝更替。
看來他準備充分,信心十足。
「薛懷之,」我坐下提起了筆,「屆時你接我入後宮,還是入朝啊?」
秦王愣了愣,隨後便笑了。
「子羨說笑,後宮那是女人待的地方,你是大泱右相,屆時自然是封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本王共掌江山。」
我點頭,懂了。
這是要瞞著。
那估計到時候這一院子的人都活不成了。
這都不是事兒,畢竟他親爹都敢砍。
我繼續作畫,秦王也急急忙忙出去了。
一幅畫畫完天色已黑,杜若進了門。
我吹一吹畫,「好了?」
杜若道:「都安排妥當了,就等您的信號了。」
我將畫掛在牆上,拿起了白玉笛,「走吧。」
畫上是陽春三月,一株桃花盛放,樹上坐著一個少年,樹下粉衣少女的腰間蝶佩叮當。
春風吹過,花瓣簌簌而落,兩人相視而笑。
**
深秋夜濃,涼山峽谷內卻重兵聚集。
東方微亮,陣列前有黑色旗幟豎起。
可未等那旗幟迎風而起,一支箭穿雲而來,旗幟轟然倒地。
轟鳴四起,驚醒了峽谷內還未整裝的叛軍。
山上萬箭齊發,滾石傾覆而下,無數人出現在山頂、樹林,衝進山谷……
峽谷裡與叛軍殺得你死我活的,是昔日的安家軍。
我一路向西,將四散的將領一一聚攏,竟有如此之眾。
所以北宸啊,我理解你。
如此利刃在背,你忌憚我,甚至除去我都是應當。
一騎紅裝殺入重圍,多年未見血的長槍有些生疏,卻絲毫未影響我的騎速。
秦王見到我時滿眼不可置信,一刀砍倒了一旁的人。
「子羨……為什麼?我哪裡不如他!」
我衝他一笑,「你哪裡都不行。」
其實北宸也不行,一天到晚沒個正形。
但比起一個虛偽冷血的人做皇上,我就覺得北宸那些臭毛病都還能忍。
秦王仰天長笑,「你太傻了,你看看這四周,你以為他能讓一個隨時能反了他的人活到什麼時候?」
我也想知道。
所以薛北宸,你打算讓我活到什麼時候?
老太師怎麼教你的,「朝綱穩固後,安子羨可殺。」
你都忘了嗎?
「子羨,他一直在利用你,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臉色一冷,長槍一轉,「薛懷之,比起他的利用,你的虛偽更讓我惡心。」
我提槍而上,秦王幾乎是立刻舉刀相迎。
幾十招過後,我體力逐漸不支。
秦王卻越殺越勇。
「小畜生,枉費本王對你費盡心機,你居然敢毀我大業!」
我跌倒在地,他的刀指向我的心口。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噢,原來北宸是在這等著我呢。
我與秦王兩向廝殺,兩股勢力全部肅清,從此國泰民安。
這臭小子果然聰明。
他做得很好。?
可是北宸啊,我還是想死在你手裡。
這樣一來,你日日內疚難過寢食難安,我在地下就能少生些氣。
沒錯,我就是這麼個小心眼兒,從來就沒變過。
12
秦王的刀被箭射偏了。
隨後,他的胸口被一支箭射穿,滿眼不可置信地死在了我眼前。
死不瞑目。
我一回頭,便看見了百米外一身戎裝的薛北宸。
他抬手搭箭,遙遙指向我。
我瞧著那箭尖兒,便想起了多年前他搭弓射箭的樣子。
那時年幼,恰逢春日宮宴,我隨父親入宮。
酒宴無聊,我便溜去了御花園玩兒,隨後又被一隻粉蝶引至一棵桃花樹下。
那蝴蝶混入百花眨眼不見蹤跡,我一抬頭,便看見了正在樹上睡覺的薛北宸。
那會兒我正迷各種鬼神怪志,心中便懷疑他莫不是那蝴蝶化的妖?
我逃跑的動靜驚醒了樹上少年,薛北宸跳下樹時一臉不悅。
「哪裡來的蠢奴才,敢打擾小爺的好夢。」
他抖落滿身花瓣,抬頭看我一眼,先是一愣,隨後便笑了。
「咦?不是宮裡的?你是誰,長得可真好看。」
我爹也總誇我好看,但我卻覺得,他似乎更好看些。
再然後,他便興衝衝扯著我去了宮宴,帶到了先皇後跟前兒。
「母後,你看這個妹妹好不好看?等我長大以後娶她行嗎?」
先皇後正和一群大臣夫人們聊天,聽見這話竟也不惱,看著我撲哧就笑了。
緊接著眾夫人也都笑了。
北宸不明所以,祁國公夫人想解釋,卻被先皇後給制止了。
「好,等會兒騎射場你若能奪得彩頭,本宮就考慮考慮。」
北宸興高採烈地去了,我又急又惱,想追上去卻被先皇後給按住了。
薛北宸功課一塌糊塗,但騎射功夫卻真的很好。
執弓射箭時胡鬧之態全無,全神貫注,竟箭箭不離靶心。
那日回府後,我被爹訓了一頓關了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