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不久,我便收到了內線的密報。
與密報同時送到府上的,還有秦王的一封密函。
信封上是他親繪的畫,我卻瞅著那抹紅,半晌都未動彈。
那時晚冬,千點寒梅曉角中,一番春信畫樓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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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館內,北宸坐在房中,周身森然冷冽,哪裡還有方才浪蕩子的模樣。
片刻後,一個人推門而入,頭也不敢抬的伏跪在了地上。
北宸放下手中杯,慢悠悠道:「你可知欺君之罪會是什麼下場?」
地上的人渾身一抖,伏得更低了。
「小的不敢!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下官恐君有不測,這才鬥膽冒死一諫!」
北宸拿著空杯一伸手,一旁喬裝的劉公公立刻將酒杯斟滿。
「少尹大人,方才右相要見的不過是他在西疆的內線而已。」劉公公和氣道。
地上伏著的正是京兆少尹蕭塵。
「是下官失察,陛下恕罪!實在是下官得到消息,那探子與秦王暗中往來甚密,這才鬥膽上報,下官該死!」
秦王倆字一出口,北宸送到嘴邊的酒杯就懸在了空中,半晌後才放回了桌上。
「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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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塵聞言緩緩起身,才剛對上那森寒的眸子,便一個瑟縮垂下了雙眼。
北宸瞧著蕭塵卻有些出神。
?**
新上任的京兆府尹給我遞了拜帖,我讓杜若回禮,他不情不願。
「這人真是不識趣,拜帖也遞得太勤快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是大人的親戚,您給他走了什麼後門呢!」
「休要胡說,蕭塵辦案神速又不懼權貴,當得其位。」
「大人,那日我遠遠瞧了,的確和您有幾分相像,會不會真是咱們安家的親戚?」
「這世上相像之人不知凡幾,不要再胡說了,」我將帽子取下遞給他,「讓半夏備水吧。」
杜若應聲去了。
或是天氣漸涼的緣故,我近日總覺渾身乏力十分困倦,回府後早早便沐浴歇了。
褪去外衣,又將胸口的布層層解下,沒了束縛後,呼吸都輕暢了。
這是一日中,我最舒心的時刻。
但一低頭,就又皺眉開始發愁。
最近天寒胃口好,不過多吃了幾口,就又長大了些許,裹起來就更加憋悶了。
真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還有,我若走了,那混賬小子一個人能行嗎?
就他那個脾氣,可別回頭真成了暴君。
到時候我到了下面,一定會被先皇還有我爹拎著耳朵罵,一刻也別想安寧。
我鬱悶地將自己沉下水隻露出半張臉,半晌後吐出一個泡泡。
門忽然被推開,一陣涼風透過屏風縫隙吹來,我大驚,從水中豁然起身,伸手去撈衣服。
「子羨!我新得了一壇好酒,快把朕賜你的夜光杯取來!咱們……」
北宸繞過屏風,身上帶來初秋的寒涼。
他愣在原地,盯著我一瞬不瞬,後面的話全都消失不見。
06
嚴格來說,北宸隻瞅見了我一顆湿漉漉的腦袋。
穿衣服根本來不及,於是機敏如我,迅速跳上了床,躲進了帳子裡。
隻露出個腦袋瞅著他。
?由於過於慌亂,換洗的衣服被扯了一地,我面色潮紅還呼哧帶喘。
於是,北宸先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件可疑的肚兜,
最後看向被我攏得嚴嚴實實的帳子。
耳根瞬間就紅了。
我心下一涼,頓時也明白他在想什麼了。
這貨八成以為,我正在辦事兒。
「愛、愛卿……好興致,這麼早就、就入寢了。」
我一瞅窗戶,的確,天還沒全黑。
得,白日宣淫。
什麼清心寡欲、什麼清正君子,全毀了。
……
待我收拾周正一路小跑到正堂時,北宸已經沒了人影,隻留下了桌上一壇酒。
也是,闖進臣子家撞見這種事,委實尷尬了些。
杜若和半夏跪倒在地,渾身顫抖。
「不怪你們。」
皇帝不讓通傳,誰敢不從。
「沒事,你們去忙吧。」
倆人瑟瑟起身出了門。
我緩步上前揭開酒封,頓時醇香四溢。
嗯,果然是好酒。
第二日宮中傳來消息,皇上留宿在了瑜妃的寢殿。
其後恩寵不斷。
當瑜妃晉升貴妃、暫理六宮事宜的消息傳來時,我的風寒終於好些了。
朝堂上的局勢隨著瑜貴妃的受寵瞬息萬變,而西疆也終於鬧出一場不大不小的矛盾。
皇帝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奉旨談合這事兒,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了。
所以不等北宸下令,我便自請了旨。
城外十裡長亭戒備森嚴,亭內方桌之上離酒滿盞。
自那日之後,我們還不曾私下見過面。
或是邊疆局勢嚴峻,又或是別愁縈繞,亭中竟無半點尷尬。
「此去山高路遠,愛卿一定要保重自身,那西疆蠻子奸猾,凡事記得多留個心眼。」北宸舉杯道。
「臣領旨,多謝陛下關懷。」我恭敬領酒。
北宸的情緒低落了下來,隨後不知想起什麼,竟涼涼笑了。
「愛卿若真是女子,那就好了。」
我也應景地笑笑,「是啊」。
我若是女子,便可無憂無慮嫁人生子,不必擔憂邊疆賊寇、不必參與朝堂黨爭,也不必……被君王猜忌。
「可惜,臣是安家獨子。」
隻有安家子才能重整昔日舊部,才能安穩亂世朝綱,否則他哪有機會安坐在這朝堂之上。
所以,安子羨隻能是男丁,是大泱的右相,亦是他手中的利刃。
「陛下,瑜貴妃母家雖不算勢大,但貴在門風清正,祖上三代文官,無過便是有功,臣以為是立後之選。」
其實立誰都差不多,那不如索性立他中意的,起碼以後後宮和睦。
北宸面色沉寂如水,半晌後回了句,「朕知道了。」
不知為何竟又不高興了。
我始終猜不透他的心思。
所幸,以後可能不必再猜了。
「那日陛下送來的酒果然是佳釀,臣沒忍住獨飲了半壇,餘下的我封起來埋在了桃花樹下,陛下若想喝了,記得去那樹下取。」
他沒回話。
時辰已到,我起身行跪拜大禮,轉身而去。
「子羨……」
北宸的聲音不大,略帶著一絲哽咽,我聽見了。
但我卻沒有回頭。
安子羨就不必離開了,安右相一人上路,足矣。
07
瑜容殿近日風頭無兩,每日前來問安巴結的人不計其數,瑜貴妃每日裡都春風滿面。
但今日,她卻發了好大的脾氣。
今日北宸回宮後沒有來後宮,而是一頭扎進御書房,連晚膳都不曾傳過。
於是她端著親自熬的蓮子粥巴巴送了去,卻被劉公公給攔了下來。
皇上忙,她理解。
但等她走到拐角處一回頭,卻瞧見一個人提著酒壇子直接進了御書房。
那人一身白袍身材修長,她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一旁的大丫鬟翠芝告訴她:「那是京兆尹蕭塵蕭大人,相貌身形與安右相都十分相似……」
她又想起那日,終於盼得皇上來了她的殿裡,結果他喝了一夜酒,也說了一夜的胡話。
隨便一句傳出去,都得掉腦袋的胡話。
她戰戰兢兢以為命不久矣,結果就被封了貴妃。
她又怕又恨又滿心希望。
希望陛下能真心喜歡自己,希望安右相能消失……
老天開眼,她竟然如願了。
卻又忽然來了個蕭塵??
瑜貴妃恨恨罵了一聲,嚇壞了一旁幫她擦頭發的小丫鬟,一個不小心,就將她披在肩上的外衫帶掉了。
白皙的胳膊漏了出來,小丫鬟一眼便看見了上面刺目的守宮砂。
小丫鬟伏在地上磕頭告饒。
半晌後,瑜貴妃的聲音才響起。
「拖出去。」
……
而此時,御書房內酒壇滿地,北宸衣衫凌亂地坐在臺階上。
蕭塵飲盡酒丟掉手中的杯子,滿面潮紅的起身。
「陛下,您也看看我好麼?」?
北宸緩緩睜眼。
蕭塵抬手解開外衫,讓衣服滑落在地,又緩緩一拉內衫的衣帶,步步上前,一張酷似子羨的臉上,滿眼傾慕。
「陛下,我就不好嗎?」
北宸忽地笑了,衝他一招手,「來。」
……
08
西行路遙,一路上我的風寒反反復復卻不見好。
隊伍足足行進一個半月,才到了涼州地界。
城外三十裡,迎接的儀仗早已到了。
我穿戴齊整下了馬車,一抬頭,不是涼州刺史。
卻是一位故人。
秦王薛懷之素手而立,錦袍華帶卻溫潤如玉。
我心下一驚,快步上前行禮。
「怎敢勞殿下前來,恕罪恕罪。」
雙臂被他輕輕一託,隨後身上一重,一件錦袍就落在了肩上。
我抬頭,熟悉的眉眼和笑容便映入眼底。
「子羨,你可算來了。」他說。
**
涼州刺史顧榮重病,秦王薛懷之代為接待,這看似並無不妥。
但我總覺得心中不安。
顧榮是北宸放在涼州的眼睛,也是懸在秦王頭上的利劍。
當年薛懷之跟他爹淮王不和,於是被丟到了偏遠的涼州等死。
後來淮王通敵造反,中秋夜裡應外合血洗京城,殺的隻剩下北宸這一棵獨苗。
再後來,淮王被逼退到涼州,就被親兒子給砍了腦袋。
薛懷之砍了淮王的首級送到了北宸面前,率叛軍歸降。
北宸壓根不信他,想殺了了事,卻被老太師攔住了。
所以皇上與秦王表面兄弟和睦,私下都恨不得對方死這事兒 ,世人皆知。
當日,我謝絕了秦王的邀請,堅持在驛館住下了。
洗漱妥當後,杜若就進來了。
「大人,刺史府戒備森嚴,我沒能進去,隨風也沒進去。」
杜若在明,隨風在暗,倆人都沒進去。
我忽然就笑了。
當年薛懷之被封秦王,雖有駐地府邸,但守兵都是刺史的人,出入都有人跟著,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是軟禁。
根據顧榮一個月前傳去京城的消息,秦王一直安分守己。
但,實事好像並非如此。
秦王今日接我時,旁邊涼州大小官員無不恭敬順從,這事兒恐怕不止一個月了。
好一個欺上瞞下。
什麼西疆衝突,什麼奉旨談和,合著人家學姜太公釣魚呢。
安子羨啊安子羨,你可真成送上門的肥鴨了。
我瞅瞅窗外的圓月,就想起了北宸。
京中棋局恐怕也早已布好,他此時在做什麼呢?
那日十裡長亭,他喊我子羨。
北宸啊,你當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