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哭,他的呼吸聲沉重,他的哭聲也無法被雨聲掩蓋。
直到一人抓住了他的腳踝。
應衡僵住身子,仿佛百年未曾動彈過,僵著脖子垂首看去。
一隻慘白的手,手背上全是雨水,躺在地上艱難喘氣,脖頸上一道傷口往外汩汩滲血。
聲音因漏氣像極了破敗的古琴,那人瞳仁瞪大,一手抓著應衡的腳踝。
“嗬……嗬……仙……仙君……”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
“靈脈……被人毀了……我觀弟子……死……死……”
“那人……那人……”
他抬起一手顫顫巍巍指向遠處。
他要說什麼話,可喉口被劃斷,最後的話也沒有說出來,單手轟然落地砸入水中,握著應衡腳踝的手也緩緩松開。
應衡緩緩抬眸,從染紅的血水,看到一抹髒汙的衣擺,視線越來越往上。
緩慢,卻又清楚。
四界之人屏住呼吸,捏緊了拳頭瞪大眼看著通天鏡。
破爛染紅的白衣,往下滴血的劍尖,握著劍柄的小手,然後越來越往上。
垂在身前被雨水打湿的烏發,纖細的脖頸,隨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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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驚雷炸起,白光照亮了整片小院,倒地的橫屍,慘死的人。
以及——
一張殺意遍布的臉。
天幕在此刻關閉,短短一刻鍾不到。
四界一片沉默,竟一點聲響都沒有。
許久後,城牆之上的黑衣青年忽然撐住石壁,俯身吐出大口的血。
銀發披散在身前,他劇烈咳血,周身的威壓潰散,頹然跪倒在地。
——宿玄,請你幫幫我師父,打開通天鏡,還他一個清白吧。
宿玄忽然大笑出聲,眼淚湧出墜落在地,一顆顆淚花暈染了地面。
“你真是心狠……你真是心狠啊……你讓我親手推你到這種地步……”
所有人都看清了。
覆滅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
是桑黛。
第93章 歸墟(四)
虛妄的黑暗之中, 桑黛獨身行走。
她的周身是濃重的黑氣,那些黑氣盤旋縈繞要吞下她,卻又被她周身縈繞的淡淡金光遮擋在外。
長芒在她的手上瑟瑟發抖,它不如知雨鎮定, 驟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著實有些沒安全感。
周圍太黑了, 明明分不清方向,可桑黛一直向前走, 就好像無論這條路走到頭是對是錯都無所謂。
向前走,總能走到頭。
直到長芒看見了熟悉的人。
他負手站在遠處盡頭, 臉上的面具遮擋住五官,都這般久了也無人知曉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啊, 你來了。”他笑道:“我等你好久了。”
長芒幾乎一瞬間便進入戒備狀態, 這人身上濃重的黑氣讓人厭惡, 第一次見面之時桑黛便討厭他, 長芒也跟著厭惡。
可桑黛卻收起了知雨, 按住了長芒。
“嗯, 來了。”桑黛道:“你等了我多久?”
“唔,很久了呢。”
具體多久,桑黛也不知曉,隻是一個猜測。
她望向那黑衣人身後的枯樹。
參天古樹, 樹幹粗壯龐大, 這棵樹像是種在海裡,桑黛仰頭隻能看到波動的海水, 他們在這株樹的根部, 也就是東海底部。
歸墟坐落在東海深谷,四界的流水皆匯聚這裡, 歸墟靈脈扎根在東海,歸墟靈力隨著東海海水流向四界,衍生出數以千萬的靈脈。
桑黛隻來過歸墟兩次。
第一次是十歲,第二次便是現在。
第一次見到的歸墟可不像現在這般死氣沉沉。
黑衣青年回身,與她一起望向那株枯樹:“這不是真的歸墟,這裡隻是歸墟的靈識,不受天道制約,祂察覺不到這裡,這株樹便是歸墟靈脈的幻影。”
桑黛道:“可它死了。”
“它是被你殺死的。”
“不,是它讓我殺死它的。”
黑衣青年轉過身,笑盈盈看向桑黛:“你都想起來了?”
“我若想不起來,便不會來這裡了。”桑黛仰頭望向參天的枯樹,呢喃道:“我忘了一百多年了,我終於想起來了。”
清脆的腳步聲蔓延開來,他朝她踱步來,雙手負在身後,神情依舊闲散淡漠。
桑黛沒有說話,目光依舊落在那株枯樹身上。
黑衣人來到她身邊,與她並肩抬頭看垂死的歸墟靈脈。
桑黛收回視線,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雙目相對,一人眼裡全是冷漠,一人眼裡全是戲謔的笑意。
桑黛一字一句啟唇道:“我和你認識不是嗎,我該喚你什麼?”
“四苦?”她頓了頓,又道:“還是阿松啊?”
微生契印讓她想起來了大半事情,許多被封禁的記憶在昨晚回歸,記憶裡,桑黛一直叫他——
阿松。
同時,他也是蒼梧道觀的觀主,白於的師弟,塵述。
隻不過是假的“塵述”,真塵述早已被殺。
阿松輕笑了下,蒼白瘦削的手撫上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俊美卻又病態的臉,臉色沒有一點紅意,白到毫無血色,眉宇間的邪佞濃鬱。
“桑黛,這麼多年了,你終於想起來了。”
他盤腿坐在地上,雙臂撐在身後,微揚下颌,悠遠的目光看向幹枯的歸墟靈脈。
桑黛在他身邊席地坐下:“我想起來了。”
她和阿松盤腿坐在東海海底,面前便是這株古樹。
她問:“瑤山郡忽然出現的四苦是因為什麼?”
阿松:“這可不是我做的,是施窈做的,是她將被四苦侵蝕完全的靈脈偷偷放在了瑤山郡,都好幾十年了,這裡的修士們體內四苦濃鬱,本來早就該瘋的。”
“這裂縫中的黑氣難道不是你弄得?怎麼就不是你做的了?”
“我隻是幫這些馬上要瘋的修士們添了把火,讓他們現在就瘋掉而已。”阿松撇嘴:“桑黛,死在歸墟靈藤手上還有救,被四苦變成邪祟被人誅殺可就真的沒救了,你不是也知道嗎,微生家契印告訴你了,所以你剛剛才用歸墟靈藤吃了他們,他們不會死的 。”
桑黛沒說話,沉默以對。
微生家契印告訴了她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她。
桑黛來這裡便是尋一個答案。
她問阿松:“你還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知道。”
“包括我腦海裡的書,我看到的畫面,我有的特殊能力,你都知曉是嗎?”
“對啊。”
桑黛來之前便想過他是可以給她答案的人,沒想到,他可以給她所有答案。
包括微生家契印沒給她的。
阿松轉頭看她,戲謔問她:“所以你腦海裡出現的那本書,你頻繁看到的畫面,你聽到的心聲,你覺得那些是因為什麼?”
“因為什麼?”
阿松指了指面前的枯樹,說:“桑黛,你起身去觸碰它,它會告訴你一切。”
“你要的真相,由歸墟告訴你。”
“桑黛,你的時間不多,去吧。”
那株古樹已經幹枯,卻依舊屹立不倒。
她要的真相。
她苦苦追尋的真相,她被改變的天命。
長芒和知雨在阻攔她,擔心她被算計。
可桑黛默了一瞬,卻忽然起身,一步一挪朝歸墟靈脈走去。
她希望歸墟告訴她真相,告訴她一切真相。
其實是歸墟一直在引她來到這裡,它有話要說。
桑黛抬起手,緩緩觸碰上枯幹的樹樁。
微光自她的掌心浮現,將她的意識拽離。
***
祂是世界,祂是曜靈,祂是天道。
一微塵裡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平行世界數不清,這一方世界隻是三千大世界中的其中一個,此界的天道名喚祂。
但比祂更先誕生的,其實是歸墟。
歸墟吞噬了混沌打通了這方小世界,歸墟仙境落進東海深處,歸墟靈脈衍生出無數靈脈,靈氣自動分成了四類。
人修修行的仙氣,妖修修行的妖氣,魔修修行的魔氣,鬼修修行的鬼氣,於是四界因此誕生,人鬼妖魔出現。
當修士出現後,這個世界的法則漸漸形成,便是天道。
四界稱呼天道為——祂。
祂住在八十一重天,祂的任務便是維持這方小世界的運轉,每一個人的天命生來便是由祂定下的。
歸墟是祂和四界交流的通道,祂借歸墟贈給四界修士靈根,供他們修行延續壽命。
但不能所有人都能飛升上八十一重天,於是祂將靈根分為天玄地偽。
未覺醒靈根的便是凡人,最多活上百年。
偽靈根的也隻比凡人好上一些,此生最高修行到金丹。
地級靈根的要再好上一些,可以修行到元嬰。
玄級靈根比地級靈根還好,強者甚至可以修行到大乘。
天級靈根——
祂認為這是自己給四界的恩賜。
四界必須按照祂的準則走,祂心情好、喜歡誰就給誰好的天命,心情不好、不喜歡誰就讓誰一生坎坷。
祂給天級靈根覺醒者最好的一切,靈根、家世、外貌和天賦,這些人都會成為四界領袖,日後必定會飛升成仙,也隻有天級靈根覺醒者可以飛升。
於是祂定下規矩,歸墟仙境隻能天級靈根覺醒者進入,歸墟靈力隻能天級靈根覺醒者使用。
大蠻時期的天級靈根覺醒者足有近二十人,渡劫頻出,那是祂最喜歡的時候了,祂整日就是坐在高處看他們,看著自己給予世間的恩賜,有這些天級靈根覺醒者在,四界應該感激祂。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感激天道,憑什麼隻有天級靈根覺醒者可以用歸墟靈力?
明明歸墟是修真界共有的,為何隻有天級靈根覺醒者才能使用歸墟靈力,而千千萬萬修士隻能用歸墟靈脈衍生出來的劣質靈脈修行?
天級靈根覺醒者佔領了大部分的資源,擁有其他人無法匹及的一切,當資源絕對壟斷,擁有天級靈根覺醒者的門派興盛,而沒有天級靈根覺醒者的門配衰弱。
天道偏心,於是民憤而起,一場戰火爆發。
數萬弱小的門派聯合成派,齊齊進攻幾個擁有天級靈根覺醒者的大門派,大蠻時期,戰火紛飛。
祂的天級靈根覺醒者死了七位,那是祂給世間的恩賜,他們憑什麼殺了祂的天級靈根覺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