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衡跳上春影劍,朝烏寒疏所在的屋頂飛去。
烏寒疏抱著那盆花,喝了整整三天的酒,如今渾身酒氣。
若應衡五感並未全失,第一時間看到的便會是烏寒疏脖頸和臉上爬滿的黑紋。
他的神智不清醒,周身死氣沉沉,仰頭看向應衡。
他看出來了應衡五感盡失,笑了聲後為他傳音:“應賢弟。”
應衡抿唇,回應道:“兄長。”
烏寒疏抱著懷裡的花,那盆花早已經開放。
可是不是桂花,隻是一株普通的玉蘭花,隻是這株玉蘭花裡存的是那株桂花樹的靈識。
他呢喃道:“都過去三百年了,樹也死了,你們都沒來……”
四人死,一人失蹤,一人獨守他們的約定。
應衡反問:“何必呢?若不守這盆花,你不至於到如今的地步。”
烏寒疏忽然笑了:“你忘了很多事情,其實我不養這盆花,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應衡的腦子確實很亂,不知道他為何這般說。
他記得很多事情,但又不記得很多事,忘記的事情好像都很重要,可他死活想不起來。
烏寒疏說話的力氣都小了許多,啞著嗓子道:“我這一輩子啊沒什麼天賦,年輕時候脾氣不好惹了許多人,沒什麼朋友,若不是救了上一任城主,這玲瓏塢城主也輪不到我來坐。”
“可這輩子交了五個天賦絕佳的摯友,你們不嫌棄我暴躁的脾氣,不厭惡我喜怒無常,教我修行、與我飲酒,在玲瓏塢的那一年,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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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衡摸索著在他身旁坐下,他問:“他們四人死去,我被打上摧毀歸墟靈脈的罪名,兄長,你其實應該忘了的。”
烏寒疏沒什麼力氣,靠在房梁之上,目光眺望耀眼的日光。
“忘不了啊……”烏寒疏低聲說:“我知道……你們都沒錯……”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玲瓏塢死了這麼多人,但其實……我也沒有做錯……”
“賢弟,你都會明白的,你以後都會明白的……那是天命,你都會想起來的……”
應衡輕聲問:“為何會這般說?我確實忘了許多事情,兄長,可否告知我?”
可他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烏寒疏的回應。
應衡垂眸,聽不到聲音,感受不到清風和陽光,隻有一片茫然。
春影的劍靈告訴他:“他死了。”
應衡沒有說話。
春影還說:“花也死了。”
應衡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盆花靠烏寒疏的魂力才得以開放,當他死後,花也跟著死了。
桑黛幾人飛身來到屋頂的時候,聽到細細的呢喃。
她彎腰湊近應衡,才聽清楚了他在說什麼。
“原來隻剩我了啊……”
桑黛看向一旁的烏寒疏。
他的面上爬滿了黑紋,明明很可怖,但是唇角卻掛了笑意。
懷裡捧著的花凋零,花盆上寫下的字。
徴景十三年共栽。
桑黛不知曉他們六人在玲瓏塢發生了什麼,什麼樣的友情可以讓他守著這株桂花樹過了這麼多年,在這株樹死後,與魔鬼做交易用魂力養著一盆由四苦復生來的花。
等到花開的時候,他的舊友會來赴約。
但來的卻隻有應衡。
身後落了個佛修,桑黛回眸看去。
檀淮去禪宗搬了援兵幫忙救治傷者,如今才剛趕回來。
他垂眸看著早已死去的烏寒疏。
烏寒疏是自戕死的,四苦快要吞噬他的神智了,他不願淪為被四苦侵蝕的瘋子,於是在前幾天察覺要瘋掉之時便震斷了自己的心脈,以一副重傷的身體等了這麼多天,等到這株花開放。
佛修雙手合十,垂首道:“阿彌陀佛。”
桑黛忽然間惘然。
花開的時候,赴約的是應衡,還有她和檀淮這兩位故人之後。
是否算是他們六人再次見面了?
第73章 玲瓏塢(二十)
城內百姓傷亡慘重, 但死傷更嚴重的則是那些散修。
可散修沒有門派為其討還公道,如今主事的烏寒疏也早已死去,這件事便是仙盟也不知道該如何判。
附近的宗門派來了醫修,也出了靈石幫助玲瓏塢百姓建造房屋, 禪宗正在重新選擇城主。
沈辭玉面前站了許多的劍修, 他的臉色還有些白, 說道:“房屋重建、以及後續的百姓們養傷都需要靈石,劍宗雖不算富裕, 但庫裡也還有不少餘錢,盡可拿來。”
“是。”
他偏過頭低聲咳嗽, 一旁的弟子連忙上前。
“宗主,您的心境隻修補了一點, 這幾日不眠不休戰了這麼久, 若不去休息吧?”
沈辭玉擦了擦血, 搖頭道:“本就在這裡待不了多, 明日便離開回劍宗了, 能幫些是一些。”
弟子隻能嘆氣:“是, 宗主。”
沈辭玉吃了幾顆靈丹,便要瞬移去下一個受災嚴重的地方,剛邁出一步,餘光中看到了一抹藍色的身影。
他看得出來桑黛周身的氣息不同, 已經邁進了大乘滿境, 離開劍宗之後,她變得越來越好。
沈辭玉停了下來, 長身玉立看桑黛走過來。
她其實並未看他, 目光一直落在街道兩旁受傷的災民身上。
應衡並不在她的身旁,如今桑黛身邊隻有一個宿玄, 他們兩人都未曾注意到沈辭玉。
宿玄一手牽著劍修,身子微彎,似乎在聽她講話。
桑黛的眉目清淡柔和。
沈辭玉不想打擾他們,但看到的時候還是難免低聲咳嗽起來,他捂住嘴轉身便要離開。
身後的劍修淡聲開口:“沈宗主,且留步。”
沈辭玉停下來。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走近了他。
沈辭玉身子微僵轉過身看她,擦去唇角的血。
他的身上很髒,殺了這麼久難免狼狽,桑黛看起來也不怎麼好,畢竟剛渡完劫,衣服破爛帶了血。
宿玄並未跟來,而是負手站在遠處等候。
雖然單看背影就能看出來不情願,但應當是桑黛吩咐過,所以他並未跟過來。
“沈宗主。”桑黛微微頷首。
沈辭玉眸子微垂,輕聲說道:“真的不能叫師兄了嗎?”
桑黛啞聲,沉默了瞬,又道:“不合適,我已不是劍宗的弟子。”
沈辭玉沒說話,黑眸沉沉看她。
桑黛瞧見他這幅樣子後嘆氣。
曾經她其實是不想看見沈辭玉的,劍宗的所有人她都不想見,見到便會一直提醒她,她守護了一百多年的同門還給她的是血淋淋的背叛。
可沈辭玉有錯,卻又無錯。
桑黛道:“修固心道的還有隴城方家,沈……沈辭玉,你如今是劍宗長老,你身後是那麼多的弟子們,我雖不想再管劍宗,但是很多弟子並不知曉我與劍宗的事情,未曾參與,從始至終都拿我當師姐對待,他們是來修行的,如今劍宗因為弟子獻祭一事被釘在恥辱柱上,這些弟子很多都受到牽連,你必須想辦法振作起來為他們創造一個更好的修行環境。”
“你……”桑黛看了眼他蒼白的臉和暗淡的眸光,最終還是堅持說了下去:“你的心境其實大部分是由於你自己想不開才跌的,弟子獻祭一事,若如你這般死腦筋,那我是不是也有罪,我當初身為大小姐卻並未及時察覺這件事?”
沈辭玉急忙反駁:“不,你與此事無關,你怎麼會有錯?”
桑黛唇角微勾,“對啊,你與此事也無關啊,你不知曉,未曾參與,且公正誅了叛徒,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事情,為那些無辜被殺的弟子們報了仇,錯信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都沒錯。”
沈辭玉茫然看著她。
桑黛又道:“另一方面,你的心境還有因為我……”
她說到這裡默了一小會兒,她其實看得出來,沈辭玉對她生有愧疚,加之對桑黛生了男女之情,他算是間接害了自己喜歡的姑娘,這件事讓沈辭玉沒辦法接受。
沈辭玉垂下眼,似乎不敢與她對視。
桑黛組織好語言,果斷開口:“我知曉你的心意。”
這話說得太過直接,沈辭玉起初一愣,待聽明白後急忙抬頭。
他有些慌亂,他一直以為桑黛不知道,也從未想過說出來惹她煩惱,但沒想到她看出來了,桑黛這般木頭腦袋,他以為可以瞞一輩子。
或許……
是宿玄看出來了。
沈辭玉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桑黛目無情緒,沉靜開口道:“你不必因為我叛離劍宗一事對我心生愧疚,起初我確實怨過你,我連帶著怨恨劍宗,可是沈辭玉 ,愚忠不是你的錯,畢竟我也曾愚忠劍宗,你並未害過我。”
“桑黛……”
“而至於你的心意,我隻能說……你會遇到更好的人,但我們不可能。”
她看不出來沈辭玉心存幻想,但某隻小狐狸看得一清二楚,還特意叮囑過她遠離沈辭玉才是對沈辭玉好。
若非看到沈辭玉守了這些百姓三日,心境跌成這般,看起來命不久矣的模樣,桑黛其實也不會主動去找他挑開這層窗戶紙。
沈辭玉的臉色幾近於蒼白。
桑黛卻還是接著道:“有些時候呢,可能你覺得很難跨過去,當時在戰場上被拋下的時候我很難過,醒來後看見自己金丹半碎、經脈寸斷,那一瞬間我是絕望的,我也覺得我跨不過去了。”
“我這一路走來好像一直在被騙,爹娘是假的,同門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我聽到柳公子告訴我,仙絨草出現在白刃裡之時,那一刻我心裡狂喜。”
“我想啊,我找到仙絨草可以修補金丹,我可以順著這條線索尋到師父,我可以查清楚當年的一切,我跨過去了,我看清了很多東西,找到了一個命定的伴侶。”
說到這裡的時候,桑黛的神情很溫柔。
她看向遠處的小狐狸,他的背影都透露著:
——生悶氣,快哄我,不哄我就鬧了。
小狐狸真的很可愛。
沈辭玉也隨她一起看過去。
“我不再是孤身一人,我有了很多在乎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很好,我入了大乘,尋到了我師父,一步步接近真相,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
桑黛彎起唇角,眼底全是笑意。
“我的道,在我的身邊,我要去守護他們,我要活下去,這個天級靈根覺醒者我不要做了,責任於我而言不過是虛妄,我不可以為了別人去死,我必須為了他們活著,這是我找到的路。”
“這條仙途很長很長,路上難免會遇到些不好的事情,失去和擁有同樣可貴,你放眼看去,未知的未來難免會有驚喜在等著你。”
她曾經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可宿玄將她從血水中抱了起來。
她曾經覺得自己或許要成為廢人,可她拿到了仙絨草,在翎音的幫助下清理了毒素,扛過了兩次雷劫,修為短短幾月間便垮了一個大境界。
她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也找不到應衡,查不到當年的真相,可如今應衡出現了,真相也一步步逼近。
一切好像都很美好。
每當她覺得自己要迷失的時候,再堅持一會兒,往前再走走,霧氣都會被吹散。
沈辭玉低下頭,忽然笑了下:“桑黛,其實一直想跟你說,真的對不起。”
桑黛回應:“我知道,沒關系。”
“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可以。”
“你與宿玄的合籍大典何時辦?”
“應當很快。”
“可以請我去嗎?我隻送個禮就走。”
“你若是願意來,自然可以。”
“桑黛。”沈辭玉笑道:“希望你未來平安,生活美滿幸福。”
桑黛也笑著回應:“也祝你前程似錦,仙途坦蕩。”
畢竟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