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言。
「陪我出去走走吧。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
我上了他的車,沒必要和錢過不去。自尊?我們這種人不配有。
車裡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彌漫著明顯的煙草味道。
寧以恆坐在我旁邊,緊蹙著眉頭,他好像心情不大好,情緒有點低沉。
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麼,隻能側頭看窗外,下雨了。
寧以恆讓司機把車開到了江邊,小雨還在下,但他似乎沒有打傘的意思。
江邊的風裡混著些潮湿的泥土味,細碎的雨點被風帶到我們裸露在外的肌膚,和空調冷漠的涼氣不同,這是混著自然味道的涼爽。
「我要死了,肺癌。」寧以恆突然開口,面無表情地看著江面,眼裡翻湧著的情緒,像極了眼前的黑色江潮。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用最平淡,最事不關己的語氣,宣布了自己的死期。
我側頭看著他,他穿著黑色襯衫,身形高瘦,眼睛裡是掩飾不住的淡漠。
為什麼可以這麼平靜?他不難過不害怕嗎?
我看著他掏出口袋裡的煙,叼上,點火,下白色的煙霧在我們身邊環繞一圈又一圈。
「肺癌還能抽煙嗎?」
「都要死了,還顧及什麼。」
「那你死前,有什麼想做的事兒嗎?」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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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盯著江水良久,開口輕聲說道:「沒有。」
「我沒什麼想做的,我活到今天,其實都沒做什麼。」他的語氣裡帶了些頹氣,劉海被海風吹散,松松地趴在他好看的前額,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柔軟了些。
「可是你今天還救了我呢,」我頓了頓,有些自嘲地說,「雖然做我們這行的,都是這樣。」
我實在是受不了兩個人淋著小雨,看著江的壓抑氛圍了。
「你想不想喝點酒?」我問著一旁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變成江邊一尊雕像的男人。
他沉默一會兒,終於動了唇:「你想喝什麼,讓司機去買。」
司機去便利店買來了一大袋子各種瓶瓶罐罐,我挑挑揀揀,拆開一盒檸檬茶,又打開一瓶絕對伏特加,把伏特加倒扣著插進了檸檬茶的飲料盒,遞給寧以恆。
「你試試,這樣真的很好喝,這叫『便利店調酒』,小紅書上很火的。」
寧以恆像看笑話似的,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把那盒檸檬茶接了過去,喝了一口,緊抿著的唇終於有了些弧度。
「是還不錯。」
「對吧!!!!」我開心地揚起嘴角,仿佛得到他認可,是我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和這個快要與美好人間說再見的人,喝酒喝到天蒙蒙亮。
我好久沒這麼淋漓地開心過了。
大部分時間,是他一言不發,聽我講,但其實我講了什麼,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好像說了一大堆關於我遇到的老色胚,關於我想親手了結的父親,還有關於我最最喜歡的安寧。
「你真好,」我迷迷糊糊地,面色泛紅,身上蓋著的他的西裝也落下半邊,露出光滑圓潤的肩頭,仰著脖子看他。
「安寧說過,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歡傾聽,隻喜歡一股腦的傾訴。」
「你真的,聽我,講了,好久呀。」我腦袋一沉,感覺酒水裡的酒精都被我的髒器運輸到了腦子裡。
他好像轉過頭,衝我笑了,又好像沒有。
那一刻,我分不清究竟是天亮了,還是他周身散發出來的光。
我閉著眼睛朝後倒下,沒看到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穩穩託住了我。
再醒來的時候,距離我躺在寧以恆家這張床上,已經過去十個小時了。
我懊惱地錘了錘頭,四處找手機,最後看到它就安安穩穩地放在我身旁的床頭櫃上充電,電已經滿格。
我沒管出行 app 提示的「您已晚點,請盡快登機」,劃著消除了十幾個未接來電。
我起身認真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臉上的妝已經被卸幹淨了,浴袍的內裡一絲不掛,頭發也被洗好吹幹,安安靜靜地垂在腰肢。
隻是胳膊上,有不少泛紅和泛青的痕跡。
昨晚,該不會,我的第一次,就這麼交代了?
這要是真的,那我必須坑寧以恆一筆大的!靠!
我握緊拳頭,狠狠地錘了一下床上松軟的枕頭。
「在做什麼?」
不知道寧以恆站在房門口多久了,他端著杯咖啡,悠闲地抿著,一身舒服的家居服,很放松的樣子。
我迅速裹緊領口大開的浴袍,阻擋大片春光外泄,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緊張地開口:「我們昨晚,幹嘛了?」
寧以恆新奇地盯著我,「幹嘛了,你不都應該見怪不怪嗎?」
「我賣藝不賣身!」
倚在門邊的男人眸子漸深,緩緩開口道:「什麼也沒幹,你喝多了,吐了一身,管家幫你卸的妝,洗的澡,換的衣服。」
「那我胳膊上是怎麼回事?」
「在車上,你自己碰的。」
我傻眼了。
寧以恆沒理我,丟下一句「出來吃飯。」
寧以恆的超大平層簡直太棒了,裝修簡約審美很好,大大的落地窗,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全被他用厚厚的遮光窗簾擋了起來。
飯桌上擺著的四菜一湯,顯然和身上一點煙火氣兒都沒有的男人不沾邊,應該是給我換衣服的管家料理的。
其實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寧以恆要收留我這個不速之客,但他家的飯真好吃啊,管家的手藝不錯。
寧以恆突然沒頭沒尾地發問:「你會做飯麼?」
「會,但我會做的都是我自己愛吃的,」我疑惑地看他,「怎麼了?」
他低垂著眼吩咐,「那以後就你來做飯。」
「?」
「我會按天支付你費用。」
「哦。」我乖順地應下,埋頭吃飯,不準備再追問,反正他能給錢就行,不就是做飯嘛,做飯總比賣笑容易點。
就這樣,我穩穩地在寧以恆的公寓住了下來。
我不知道寧以恆的時間還剩下多久,他也從未和我提起過,也好像並不在意時間的流逝。
他不在意,我更不需要在意。
但實際上呢,實際上,我每和他多在一起一分鍾,對他的在意也更多一分。
我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
大概是那天他突然咳血的時候。
3
和寧以恆住在一起以後,我常常覺得,他被我拉下神壇了。
他周遭的低氣壓在慢慢消失,他也像重新活了過來,開始有人氣了。
我託人幫忙把我放在酒店的行李搬了過來,隔天我就發現,我好不容易收拾到客房衣櫃裡的衣服,全沒了。
我氣衝衝地剛準備去質問寧以恆,他就提了一大袋衣服回來,放在客房的地上。
「你那些叫衣服?布料太少。進進出出,讓鄰居看笑話。」他生硬地留下這句話,轉身摔門走了。
陰晴不定的男人。
我看著鋪滿整床的新衣服,無語到想笑。
寧以恆,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女人的尺碼應該是多少?他買回來的衣服,尺碼大到我甚至都不需要穿褲子。
我們的同居生活就這麼雞飛狗跳地開始了。
我這個廚娘,並不大合格,其實我會做的菜,反反復復就那麼幾樣。
我喜好大油大膩,極辣極酸。寧以恆不一樣,從我跟他吃的第一頓飯就能看出,他的口味更偏清淡。
我有些報復性地想,誰叫你非要讓我做飯,我也告訴你了,我就會做那麼幾樣。我就想讓不食人間煙火的有錢人嘗嘗,花錢找罪受是什麼滋味。
寧以恆卻有些奇怪,他能面不改色地吃下滿是紅油的水煮肉。
據我觀察,他似乎並不挑食,不論做什麼菜,他都能把面前的飯吃得幹幹淨淨,教養極好。
我跟他相處得不錯,後來甚至我拉他去超市大採購,他雖然不樂意,但還是會跟著我一起去。
就是我往購物車裡放的垃圾食品,都會被他挑挑揀揀,拿出去一些。
我疑惑地看他,他緊繃著臉將眼神從我身上移走,「這個對我身體不好。」
「我吃也對你身體不好?」我被氣笑,「我自己花錢買,行了吧。」
「你的錢也是我的,我說不行就不行。」
自從我住進來以後,寧以恆的家裡有了不少變化。
他把厚厚的遮光窗簾,換成了透亮的米色,也默許我把他空蕩蕩的冰箱塞滿花花綠綠。
他的家裡實在太過於死氣沉沉,那天我拿回家一盆小花,他看了看,沒提出異議。
我們更多的時間是一起待在家裡,我幾乎戒掉了手機,每天除了他的轉賬消息以外,也再沒人找我了。
寧以恆有一整面大大的書櫃,裡面涉及各個領域的書都有。我們時常一人守著書房的一邊看書,他坐沙發,我躺躺椅。
日子就這麼平靜的慢悠悠地一天天滑過。
直到有一天,寧以恆突然幹咳了幾聲,我轉眼看向他的位置,地板上赫然躺著一大攤血。
我知道他有絕症,活不久了。但此時此刻,我是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他真的是個病人。
我跟著他進了衛生間,他已經沒力氣管我,抱著馬桶不停地咳嗽,血就一股一股地從他喉嚨湧出來。
我看到那刺目的鮮紅蔓延,腦子一秒就炸開了。
我飛撲過去,抱住他,不停地輕拍著他的背。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大腦一片空白,全剩下慌亂和不知所措,隻能一遍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寧以恆,寧以恆,寧以恆。」
不要死,求求你,拜託你,不要死。
他的咳嗽越來越厲害,整個身體好像快要沒了氣,我能感受到懷中的人越來越虛弱,他好像要把自己的命都咳出去一樣。
終於,他擦了擦嘴邊的血,把我環抱著他的手松開,慢慢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他又變成了那個毫不在意的松散樣子:「哭什麼。」
我眨了好幾次眼,什麼都看不清。我哭了,淚流滿面,擋著視線的,是無數的淚珠。
我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他,埋在他肩頭,悶聲大哭。
我能感受到寧以恆的身體僵硬了半晌,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輕環住我的肩,像在安慰一頭爆發的小獸。
最後,是他深深的嘆息:「季情,別因為我傷心。」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我穿著他給我買的衣服時,暗自竊喜又甜蜜。
他知道我看著他吃光我做的飯時的滿足感。
他知道我喜歡極了和他一起安安靜靜地看書,他更知道我其實根本看不進去書,滿眼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