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一直跟他過下去,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我自然就可以找別人。難不成還要為他守寡,替他報仇嗎?」
「殺了你未婚夫是什麼意思?」我看著那張和我有六分相似的臉。
她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法令紋就出來了,「李遠山是我的未婚夫。」
蕭問思猛地抬頭看她,眼睛裡面帶著不可思議。
李遠山這個人,我也認識,或者說,天下無人不識。
大梁一統天下之前,曾有一位梟雄,此人正是李遠山,他實力強,手下將士也訓練有素。
與我父皇算是棋逢對手,最後他死在我父皇刀下,父皇挺尊敬他的,讓人好生埋了。
寢宮安靜了片刻,我問道:「我父皇知道嗎?」
「他不知道。ƭŭ₎」陳茹又坐下起,側過臉,不看我也不看蕭問思,隻是看著窗外,「我與家人走散,李遠山便娶了我姐姐。當時世道太亂,你父皇說喜歡我,他能力也不錯,我便嫁了。」
「那我呢?」蕭問思忽然啞著嗓子開口。
陳茹轉頭看了他一眼,「你與他們兩個,並無不同。」
「隻是我需要一個夫君,需要一個安穩的環境。」
蕭問思臉色灰白,無力地坐在地上,「所以,你從前說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為什麼會是假的?」陳茹奇怪地看他,「你喜歡聽,我便說了。你要是一直都是太子,未來登基成帝,我會陪你一輩子,這些誓言便會成真。」
這一番話出來,我都安靜了。
蕭問思自嘲地笑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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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茹轉頭看我,目光帶著幾分貪婪,在我的臉上一寸一寸地掃視,「我真的不知道是蕭問思親手殺了你,沒有人跟我說過,我以為你是死在了逃亡路上,當時你的屍體找不到,阿佑的也沒有找到,我便以為你們一起離開了。」
「可你現在知道了。」我看著她。
陳茹整理了下頭發,她向來注重禮儀,注重形象,簡單地理好後,她撐著木板站起來,走近我。
至純下意識護住我。
陳茹像是沒有看見一樣,伸手道:「給我一把劍。」
至純轉頭看我,我把手裡的劍扔給她。
有至純在,十個蕭問思加起來都不夠他砍的。
更何況是陳茹這種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
陳茹握著劍,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拿,手包裹著劍柄,姿勢很笨拙,她轉了個身,然後一劍插進蕭問思的肚子上。
蕭問思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肚子瞬間被戳破,血滋滋地流著,明黃色的太子服在肚子那裡變成了紅色。
「你……」蕭問思疼得眉頭緊皺,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枕邊人。
陳茹臉色發白,她連螞蟻都沒有踩死過。她松開劍,對著我,邊笑邊說:「娘給你和阿佑報仇了。」
那一刻,我承認我鼻酸了。
12
我壓下哽咽,道:「用不著你來裝好人。」
我一步步靠近蕭問思,他努力想向後挪,但無濟於事,血流得太快,他臉上失了血色,連嘴唇都是白色的。
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了恐懼,對死亡的恐懼。
「你在害怕?」我問他,「你有什麼臉來害怕?薛螢死的時候害不害怕?小常子死的時候害不害怕?春筆死的時候害不害怕?」
「你幹了那麼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你就得做好不得好死的準備,不是我也會有別人來收拾你。」
蕭問思瘋癲了,他搖著頭,「景璃,你不能殺我,我死了,蕭家便後繼無人了,這江山交給誰?」
「你自己見識過亂世的模樣,這世道不能再亂了,你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好不好?我保證,會為你們景家翻案的。」
「你太聒噪了。」我拔出他肚子上那把劍,劍尖對準他的大腿,呲啦劃開他的肉,血瞬間流出來。
「啊啊……」蕭問思痛吟出聲,他完全沒了人樣,像一個四處漏風的皮球。
「你隻需要操心你什麼時候死就行了,別的不需要你操心。還有,你煞費苦心瞞著陳茹,讓她以為景佑的屍體沒有找到。難不成你還真以為當年從東宮拖出來的屍體,是景佑的?
我欣賞著蕭問思逐漸失去生機的模樣,他聽完我的話,眼睛一瞪,眼珠子血紅,「你什麼意思?」
「景佑現在就在京城,你說下一秒死的是你娘還是你爹呢?」我緩緩笑了。
「你這個毒婦,遲早要遭天譴。」蕭問思咬著牙,用盡最後力氣罵我。
「確實很聒噪。」至純一把劍插進蕭問思的肩膀上,他低著頭看蕭問思,冷聲道,「當年那三刀,都還給你了。」
我摸了摸肚子上的刀疤,仇恨湧上心頭,「不隻是這三刀,十年前那場宮變,你怎麼殺的人,殺了多少人,我都會還回來。你們蕭家的祖墳,我都給你刨了!」
寢宮裡全是血腥味,蕭問思的血流了一地。
他撲騰了一下,像動物死前最後的掙扎,僅僅是動了一下,他便再也不動了。
黑無常悄然出現,他拿著鎖鏈,嘆了一口氣,「恭喜啊,報仇了。」
我長出一口氣,有些站不穩,被至純撈在懷裡。
蕭問思的魂體爬出來,他一臉茫然,看見我後,瞬間一臉恨意,他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
還未靠近,就被一道金光給攔住了。
黑無常冷哼一聲,手裡的鎖鏈甩向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還敢搞這種小動作。」
黑無常帶著蕭問思的魂體,回了地府。
我又看向陳茹,她坐在原地,裙子被蕭問思的血都給沾湿了,但她臉上毫無悲傷,頗有闲心地打量自己的指甲。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她抬頭笑了下,「這次染的還是不太好看,我染指甲一向都不熟練,等下次娘學熟練了,就給你染。」
我也坐在地上,就在她對面,「這話你從我五歲說到現在。」
陳茹沉默了,低著頭繼續打量自己的指甲,「可我還是學不好。」
「你當真不知道蕭問思殺了我?」我輕聲詢問。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有過猜測。」陳茹回答。
「你不肯往最壞的方向猜,對吧?」
「我還沒有活夠。」
「那現在呢?現在活夠了嗎?」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把劍給我,我自己來吧。蕭問思殺了你,我跟他在一起十年,多少算個幫兇了,就算是幫兇,我也要親手幫你殺。」
「是我自己,也不行。」
我安靜地看著她。
我跟在她身邊二十年,父皇出門打仗時,永遠都是她陪著我,教我識字讀書,教我人情世故。當年我出嫁,穿著的便是她熬了三個月給我繡的嫁衣。
她很疼我,甚至比疼景佑還疼我,她像是把我當成了年少的她,補償自己年少時所有的不如意。
時光一晃而逝,我們卻站上了對立面。
「走吧。」我直起身子,轉身對至純說,「讓她自己解決。」
「好。」至純伸手牽著我。
我拉開門,光透進來了。
也照在我身上,像是安撫住了我身後所有的無辜亡魂,他們大仇得報,宛若新生。
隻是有些遺憾,終究無法彌補。
至純讓人把蕭問思的頭顱砍下來,裝進匣子裡。
「裝這個幹什麼?」我又戴上了帷帽,跟他手牽著手出了避暑行宮。
至純低聲道:「帶回去,給他好父親看看。」
上馬車前,我看見了白無常,他慢慢悠悠走在前面,身後跟著陳茹的魂體。
我停下腳步,陳茹像是想說些什麼,最後又咽了下去,隻衝我笑了笑。
13
景佑登基那天,早上還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樣。
快中午的時候,烏雲散去,陽光明媚。
我靜靜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上臺階,接受朝臣跪拜。
大仇得報,夙願以償。
我握著小和尚的手,「走吧。」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當真現在就離開?」
「現在就走。」
這些事困擾我太久了,久到已經忘記了這世間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等著我。
至純離開大昭寺的時候,寺裡那幾個高僧雖說舍不得,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倒也是稀奇。
上了馬車後,我問他,他摩挲了下手腕上的佛珠,道:「這世間身具佛緣的又不止我一個。」
這話說得委婉,我聽懂了,「有人替了你。」
至純無言,扯我臉頰,「非要說這麼清楚?」
我口齒不清地問他:「是誰啊?」
「你見過的。」
我見過的?
我仔仔細細回憶了一番,遲疑道:「難不成是那胖嘟嘟?」
「胖嘟嘟?」至純皺眉苦思,然後恍然大悟,「是他,他法號至真。」
「至真?沒你的好聽。「我笑嘻嘻撲他懷裡。
至純一臉無奈,卻道:「他比我適合。」
「為什麼?」
至純像是嫌我愚笨,「我六根不淨。」
我沉默地搓搓他的耳垂,問了一個在心裡憋了十多年的問題:「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他一怔,「何出此言?」
「要是沒有我,你這一生何其順遂。也不用年紀輕輕白了頭發。」
至純頭發又白了不少,讓我心生恐慌。
「我樂意,你管得著嗎?」他難得生了氣,推開我,自己生悶氣。
我隻好去哄他,想當初,景佑跑到我面前發脾氣,生氣說不吃飯,我可是會順著他,千叮囑萬囑咐御膳房千萬不要給太子殿下做飯的。
他脾氣硬,我更硬。
可惜,遇上小和尚,我的硬脾氣變成了繞指柔。
我先是戳戳他,拉著他衣角,說好聽的話,然後再親他。
就這樣,他生氣,我哄他,再惹他生氣,再哄他……在這個順序裡,我們領略了西北大漠風光,踩過江南的小橋流水。
直到某一天,一覺醒來,我看到至純全白的頭發,才陷入了無盡的恐慌之中。
至純睜開眼睛,看著我坐在床上,動也不動,便問道:「怎麼了?你不是想去吃城南那家包子嗎?」
昨天剛到涼城,聽說城南有家包子鋪供不應求,早起就有人排隊,我便說今天早上早起去買包子。
我沉默不語。
他察覺到不對勁,坐起身,「怎麼了?」
我扯了一撮他的頭發,臉色沉了下去,「你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他看著那白到有些刺眼的頭發,嘴唇微張,對上我的眼睛,卻又閉上了。
至純對著我從來不說謊話。
他這副樣子,我一看便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了。
他不想說謊,卻又不敢把真話說出來,隻能閉上嘴。
「你說話。」
我忍不住推了一下他。
至純低著頭,道:「年紀大了,都這樣。」
「年紀大了?三十七歲就算年紀大了?你糊弄鬼呢?」我像個瘋婆子一樣,喋喋不休。
他隻是沉默。
「是不是因為我?」我漸漸回憶起復活那日,黑無常的說辭。
「我當日又活過來了,壓根不是因為什麼丹藥,是因為你對不對?」
至純過來抱我,「你別激動,聽我慢慢說。」
他身上的檀香始終沒有變過,懷抱溫暖,容納了我所有的壞脾氣。
眼淚是什麼時候掉出來的,我沒有絲毫察覺,隻聽他聲音溫潤道:「我沒想到你會猜得這麼快,還以為黑無常那番說辭你會信。五年前那天,你已經神魂不穩,差點要魂飛魄散,我便與閻王做了交換,改了你的命簿。」
「代價呢?」我從他懷裡出來。
他用掌心蓋著我的眼睛,嘆了一口氣,「別這麼看我。」
我閉上眼睛,一片漆黑。
他道:「無非是三十年陽壽,換你十年壽命。」
溫熱的眼淚落在他的掌心。他手一顫,卻沒有動。
於是淚水便從他的指縫流淌,沾湿他手心的掌痕。
「別難過。」至純說。
14
景佑來的時候,至純正在院中,躺在躺椅上曬太陽。
我和至純早在兩天前,便回了京城,住在之前那家別院裡。
陽光很溫暖,我把醫書從書房拿出來曬曬。
景佑看著我,愣了一下,道:「我還以為你這次也不會願意見我。」
「不是不願意,而是沒必要。」我看著他。
景佑穿著一身錦緞,沒穿龍袍,但氣宇軒昂,不怒自威。
他沒再多說,走過去看至純,蹲下去低聲喊:「師父。」
至純老得很快,先是頭發白了,半年之後臉上便出了褶子,又過一年,身體便徹底衰弱下去,現在一眼看過去,便知道他已入暮年。
他反應很慢,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景佑,打量半天,才嘴角一彎,「你來了。」
到底是當了六年皇上,喜怒不形於色,景佑沉穩地點頭,但眼眶紅了。
他眼眶紅了,至純也沒有察覺出來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