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朝,我便連忙把景佑送出宮。
因為我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要出事了。
一把火剛燒了景佑的宮殿,薛螢就來報,說有人帶著軍隊硬闖皇宮。
之後便是無盡的血色。
到處都是死屍,太陽掛在頭頂,紅紅的,像是人哭泣時的紅眼睛,也像眼睛裡流了血,滋滋的,全是紅的。
薛螢一隻胳膊被斬斷了,劇痛之下,她咬著牙,跪坐起來,一隻手拿著劍,又殺了一個人。
身後一把刀卻生生穿透她的胸口。
她吐血倒地,渾身都是血,唯獨手裡緊緊攥著曲文兆送的玉佩。
我臨死之前,看見有個小兵,淫笑著過來掰開她的手,把玉佩塞到腰帶裡,然後還嫌晦氣踢了踢薛螢的手。
我身邊那個常年笑呵呵的小太監顫顫巍巍拿著刀,他一邊尖聲大罵蕭問思是逆賊,一邊去砍敵軍。
他個子矮,體力弱,一個人都沒有砍死,話說了一半,頭就沒有了。
小太監有個義妹,是新進宮的宮女,才十二歲,往日裡膽小,那天卻有勇氣拿起刀殺人。
她倒是殺死了人,卻被蕭問思一箭射死。
她的血和小太監的血混在一起,和其他人混在一起。
分不清誰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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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真的流成了河。
蕭問思穿著一身銀色鎧甲,冷冷地反著光。
他靠近我說:「你們景家該讓賢了,勾結外敵,用百姓的辛苦錢去向異族換取戰爭勝利,借以來維持你們景家的名聲,維持統治。可惜已經暴露了。」
你放屁。
我尚未說話,蕭問思便一劍戳穿了我。
我原本還疑惑他當時為何不砍了我的頭,想來是因為我這張臉,有六分像我母後。
9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我已經回到了九樓。
至純就在床邊守著。
他看我睜眼,便笑著問:「醒了?」
我半坐起來,用力攥著拳頭,指甲劃破掌心,嘶啞著聲音,「蕭問思必須得死。」
至純愣了一下,也不問為什麼,隻說:「好。」
他伸手過來握著我,十指相扣,春風化細雨一般,我便不能再用指甲掐自己。
他從來都這樣,默默做許多事。
當初我追到他後,他便自己獨自說服那十八個高僧,我再次見到他們時,雖然表情不大好看,但也沒有反對。
我用力抱著他,鼻酸得厲害,「你放心,報完仇,我便和你去遊山玩水,把很久以前說好的事情,都做完。」
至純笑笑,回抱我。
「你是不是又哭了?」
我剛問完,小和尚猛地僵住,我忍著笑,從他懷裡出來,用掌心捧著他的下巴。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但稍稍能看出來一點紅色。
他抿緊嘴唇,可能是知道狡辯沒有用,於是乖乖說了實話:「嗯……你一直沒醒,我就有點害怕。」
「天天就知道哭。」我輕輕摸了一下他泛紅的眼尾。
他「嗯」了一聲,「所以你以後不能再出事了。」
心髒頓時柔軟起來,「好,我答應你。」
……
馬車最後停在了京城一家別院裡,至純先下車,然後伸手抱著我下去。
敲了幾下門,一個小廝探頭探腦,看見是至純後,方才開門,彎腰行禮,「佛子。」
至純點了下頭,一秒變成無悲無喜的佛子。
這家別院雖小,但五髒齊全。
景佑聽見動靜,連忙出來,笑著同至純問候:「師父,晚上好。」
至純頷首。
我戴著帷帽,尚且能感受到景佑略帶打量的視線。
至純伸手攬著我,避開了他的視線,景佑身體一頓,「這位是……」
「我夫人。」至純道。
當初我的屍體藏於大昭寺這件事,隻有至純和當時的一個太監知道,後來那太監病重,沒幾日便死了。
於是,隻剩至純一個人知道。
我重新活過來這件事,沒打算讓別人知道。
終究是人鬼殊途。
「這樣……」景佑笑容有點勉強,「進屋裡說吧,曲將軍都在呢。」
主屋狹小,曲文兆坐在陰影裡,他以前是個文人,如今學了武,光是坐在那裡,就不容小覷。
至純道:「六日後,蕭問思便要前往涼城。」
「蕭問思走了,宮裡防衛怎麼著都得減少一半。」景佑沉思道。
曲文兆像一根腐朽的木頭,經年累月被潮氣浸湿,徒留表面那層樣子。
他下巴繃緊,「是個動手的好時機。」
嗓音粗粝沙啞,從他身上,我再也看不見往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文人氣質。聽至純說,那場宮變後,屍體都被一把火燒了,曲文兆連薛螢的骨灰都找不到。
又怕被蕭家知道他們的關系,連薛螢的衣冠冢都不曾立。
自那以後,他日日夜夜抱著一個靈牌入睡。
景佑點點頭,「夜半我派人去通知林尚書一聲。」
林尚書是大器晚成的代表,他三十五歲才中了探花,因為出身貧寒,與世家關系疏遠,蕭淵非常欣賞他,一路將他提拔到吏部尚書的位置。
可蕭淵始終沒想到,林尚書的兒子,在那場宮變中,被人砍了頭。
真真是因果循環。
景佑猶豫道:「那太子那邊,誰帶人去?」
「我去。」至純摸著我的手。
幾個男人簡短幾句話便敲定了計劃。
回大昭寺的路上,至純問我:「景佑會不會懷疑你的身份?」
「答案重要嗎?」我反問。
他一怔,然後笑了,「不重要。」
「我在世人眼裡已經死了,能有幸親眼看到蕭家的滅亡,便已經很知足了,而且……」我拖長腔,「還能繼續和你相愛。」
至純挑眉,「長公主不是已經把我休了嗎?」
這人果真是小肚雞腸。
10
蕭問思帶著軍隊出發後第二天,我和至純也啟程了。
與他們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這一路上我很沉默,至純也沒有故意幫我緩解情緒。
隻有蕭問思死了,蕭淵死了,蕭家祖墳被挖了,我才能真正輕松起來。
快到的涼城時候,至純用指腹摩擦我的眼角,低聲詢問:「你在害怕什麼?這棋局都鋪墊十年了,軍隊、百姓、朝臣……都在掌控之中,這次不會失敗的。」
「我知道。」
「你是不是在考慮如姨娘的事情?」
他太了解我了。
「總歸是我生母,我實在下不去手。」我靠著至純,呼吸艱難。
他伸手摸我的耳垂,「你下不去手,我可以。」
我直起身子看他。
他最近面色紅潤許多,但兩鬢已經生出了白發。
我眨了下眼睛,伸手摸他的鬢角,「明明昨天還沒有的。」
「什麼?」他問。
「你長白頭發了。」
至純蹙起的眉頭忽然松了,「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整日操心,白頭發多正常。」
「這件事忙完了,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抱住他的脖子,輕聲開口。
他笑了笑。
我又回到了上一個話題:「我下不去手,你能下得去手?」
他點點頭,目光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有件事你還不知道。」
「什麼?」
「當年先帝帶一小隊人馬進安山準備偷襲,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但因計劃外泄,反被偷襲。這倒不足以動搖先帝心神……」
至純說了一半,便停住了,像是有點難以啟齒,「誰知,對方手裡拿著一個……肚兜。」
「誰的肚兜?」我茫然問了一句,問完,答案就在心中了。
「她的?」
至純點了點頭。
我扶著馬車,頓時一陣頭暈眼花。
至純不用說太多,前因後果便串聯了起來。
父皇想必是以為母後在漠北人手裡,於是方寸大亂,中了招。
「所以,她早就跟蕭問思串通好了?」
「倒也不是。」至純搖搖頭,「蕭家謀反前,她並不知情。」
「那她的貼身衣物怎麼會跑到蕭問思手裡?」我遍體生寒。
雖然早就對父皇的死有所懷疑,但我始終沒有想過,我的生母會參與進去。
「陳茹有個貼身宮女在宮變那日趁亂跑出宮,我派人找到她,審訊了一番,這才知道陳茹有次醉酒和蕭問思無媒苟合,第二日便發現沒了件貼身衣物。」
至純說到一半,我便把臉塞在他懷裡,他抬手摟著我,繼續說。
「當時她不敢聲張,也不敢去問蕭問思。」
「你說她喜歡過我父皇嗎?」我冷不丁開口。
至純抿緊唇,「不清楚,你可以親自問她。」
最後幾日,我們加快了腳程,因為人少,比蕭問思先一步到達涼城。
涼城軍早已經叛變,將領是一個年輕郎君,眼睛比其他人要深邃許多,也不是純正的黑色。
至純趁機提醒我:「他是漠北人與中原人生的,長年生活在邊城,曾經被先帝所救。」
我看了他幾眼,他腰間佩劍,坐在馬上,身上帶著一種亡命天涯的俠客氣質。
有點奇怪。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至純牽起我的手,態度強硬地拽著我走了。
11
蕭問思剛進避暑行宮,軍隊便闖了進去。
如同十年前那日,隻是雙方處境互換,這次換他們猝不及防,大軍勢如破竹攻了進去。
擒賊先擒王,我和至純,以及那個將領一路殺進了寢宮。
蕭問思護著陳茹,一手提著劍,厲聲呵斥:「至純,你什麼意思?你是想謀反嗎?」
可能是覺Ṭù₃得寢宮安全,陳茹沒有戴帷帽,一身錦緞,保養得當,看上去與十年前並無不同。
此時她一臉慌張,臉色發白,被蕭問思抱在懷裡。
至純沒搭理他,轉頭對著那個將領道:「這裡交給我們,你帶著人先去忙別的。」
那個將領看著蕭問思,猶豫了下,「好。」
等人撤退後,我才掀開帷帽。
蕭問思看見我,手裡的劍瞬間落地,臉色變得煞白,他震驚十足,直接跪下去了。
陳茹渾身一抖,不可思議道:「阿璃……」
「別這麼喊我。」我靜靜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才說,「太惡心了。」
「我……」陳茹眼眶一紅。
蕭問思恍惚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他仔細回憶:「我明明親手把你殺了的……你已經死了……你死了!」
最後三個字,聲音都變得尖銳了。
「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嗎?」我蹲下身問他。
「怎麼可能……」蕭問思表情可怕,像披著虎皮的狐狸露出了真身,惶恐萬分。
我轉頭問陳茹:「聽見了嗎?他親手殺了你的女兒。」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陳茹爬了幾步,邊哭邊說。
我壓抑著情緒,「你別過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可以和他恩恩愛愛十多年?你不知道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安安心心當你的如姨娘?我父皇還在下面躺著呢。」
我歇斯底裡地問她,這十年來,我的恨意已經洶湧成了海。
一聽到我爹,陳茹什麼動作都沒有了,她癱在地上,良久才自嘲笑了一下,「自古以來就是成王敗寇,他失敗了,和我有什麼關系?」
「這麼不要臉的話,你就怎麼說得出口?」我的手止不住顫抖。
「為什麼說不出口?」陳茹緩慢地站起來,她身體瘦弱,臉色忽然變得平靜了,「之前戰亂,他保護我,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還要怎麼樣?
「他娶我,無非是看上了我這張臉,我給他生兒育女,平等交換,他殺了我的未婚夫,我不也沒說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