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聊了幾句,至純便困了。
景佑又過來找我。
我這弟弟有多聰明,我知道。
我翻了一頁書,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第一日便知道了。」他坐在我旁邊,像小的時候在月亮底下聊天一樣,「除了你,師父也不可能牽別的女子。」
「你就這麼肯定?」我笑著轉頭看他。
他抬頭,眯著眼睛看太陽,「你死訊傳來那日,我就在姐夫身邊。你心是挺狠的,把我送去大昭寺,即便是他難過,也不能做出傻事。」
「我自然不舍得他死。」
「那他就能眼睜睜看你死?」
景佑情緒激動,我不再言語,不是不想同他爭論,而是接不上話了。
景佑安靜了一會,又說:「你死訊傳來後,他慌張摔了茶杯,然後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滿身是血,一坐便是一宿。之後你每一年忌日,他都不吃不喝,坐著發呆。」
饒是能猜到,心髒還是疼。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活了的,也不知道師父為什麼老得這麼快……」他嗓子有點澀,「反正你們做什麼都不會跟我說。」
我抬頭看他。
他正好望著我,眉目間一片委屈。
我嘆了口氣,伸手揉他腦袋,「你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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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大了,你們就老了對不對?」
「對。」
別院很安靜,風吹過來帶著花開放的香氣,景佑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我洗了洗手,坐在至純旁邊陪著他。
至純聲音混沌:「他走了?」
「嗯。」我伸手幫他揉揉額頭,「你把他教得很好。」
至純閉著眼睛,笑了下,「他是你弟弟。」
「你想回家嗎?回趙家。」我突發奇想。
「不回,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他說完,我笑了。
之後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低頭看他,他不知何時已經睡了。
他這幾天總是這樣,說睡就睡。
黑無常坐在我對面,說:「他的時候快到了。」
我眼眶很熱,瞪著他,「你少胡說。」
黑無常臉比紙還白,一如既往的僵硬,我卻從他眼睛裡硬生生看出來惋惜,「他這一世隻能活到六十歲。」
「不會的……」我緊緊握著至純,握著他衰老的手,「他是佛子,做了那麼多好事……」
黑無常隻道:「節哀。」
景佑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是個雨天。
他撐著傘,一身月牙白長袍,身型瘦長,他跨過門檻,長靴踩地,濺起一點點水花,衣擺瀟灑,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九年前那個雨夜。
小和尚也是這樣去看我的。
隻是,他現在躺在床上,冬風凜冽,屋裡燒著炭火。
景佑進屋和他說話,我沒打擾,站下走廊等著,順便看看雨。
他出來的時候,眼睛是紅的。
我取笑他:「聽說你的貴妃和你的皇後同時給你生了兩個兒子。」
「沒有。」他又害羞起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愣了下,「兒女雙全,是喜事啊。」
他笑著點頭。
我又說:「到時候,把他葬在寺廟裡吧。」
他的表情立刻變了,喜悅剛掛上眉梢,便被悲傷代替,「你呢?為什麼不是你去葬?」
「那寺廟裡的和尚都不喜歡我,我不方便打擾。」我隨便編了個借口。
「騙人。」景佑說,「你想陪他?」
我轉身看著他,目光裡帶著乞求,「讓我陪他吧,死亡的滋味我嘗過一次了,太疼了,我不舍得讓他一個人疼。」
景佑閉上眼睛,嘴緊抿著,臉色鐵青。
片刻,他說:「小公主還沒有名字,阿姐給她起吧。」
「愉悅的悅吧。」我看著庭院中的雨簾道。
「我答應你了。」他小聲道,淹沒在滂沱大雨中,我聽見了。
景佑最後問我一句:「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陪父皇。」
那寺廟的土壤,就該容納至真至純之人。
「好。」
景佑小聲說了一句,他撐著傘,消失在大雨中。
我淚如雨下。
15
至純離開那日,大雪壓梅。
他已經說不出話了,躺在床榻上,隻默默看著我。
頭發花白,眼睛渾濁。
我握著他的手,貼在我臉上。
桌子上的蠟燭一點一點燃盡,像是在昭示我的愛人要離開我了一樣。
我憶起了我與至純的第一次相遇。
那日我受父皇口諭,去大昭寺找元清大師詢問事情,路過風聲亭時,見有人躺在草堆上曬太陽,臉上蓋著一本佛經。
悠闲得讓人眼紅。
我走過去,一把掀開他的佛經,「小和尚,你家元清大師呢?」
對,我是故意的,我看不慣他如此悠闲。
至純眼睛裡映著我紅色的衣裙,睫毛顫了兩下,風吹過,像是扇動了蝴蝶。
我當時就看呆了,拽著小和尚的領口問:「你要不要當我驸馬爺?」
小和尚臉紅了,不知氣得還是羞得。
那圓圓的腦袋,比太陽還要亮。
眼淚忽然從眼角落下,我看著如今的至純,又想起初見他時的模樣。
當初就不該招惹他。
至純手落下去的時候,我抱著他哭道:「我後悔了。」
他身上的檀香,始終未散。
我從床底拿出準備好的毒藥,一口喝下去,絲毫沒有後悔。
毒發後,我思緒混亂,神志不清,我看見黑無常忽然出現,一臉恨鐵不成鋼。
之後便沒有了意識。
再睜眼時,我成了魂體,黑無常拿了鏈子來捆住我的手腕腳腕。
我看看自己的屍體,又看看至純的,問道:「至純呢?他的魂體呢?白無常帶他走了?」
一連三個問句,黑無常臉上帶著憐憫,「別說白無常了,就算是閻王親自來了,也不敢動他。」
我茫然。
什麼意思?
黑無常聲音縹緲,「你本就是地府裡一個亡魂,終日無所事事,那日霜渡上神來地府與閻王談事,見你如行屍走肉一般,便好心點化你,讓你能以鬼身活在地府裡。」
「你這一世,不過是陪他渡劫的。」
我茫然地聽著,又低頭去看至純的屍體。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也罷。」他轉身,衣袖一甩,「待你回了地府,便都知道了。」
地府的門一開,鬼氣剎那向我襲來,冰涼入骨。
腦海裡瞬間多了許多東西。
我在黃泉路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去向,不記往事。
投不了胎,喝不下孟婆湯。
直到某一日,受人點化。
……
我睡了許久,剛睜開眼睛,就回到了我在地府裡買的房子。
薛螢那張臉在我眼前不斷放大,我一驚,抬手推她。
她衝我笑得沒心沒肺,「你終於醒了。」
記憶回歸後,對我衝擊不小。
原來我叫阿離,是地府裡的包租婆,景璃不過是我的一世,如今和那一世有關系的人自然不會讓我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但看見薛螢時,我還是有點開心。
她四肢健全,頭發很短,染了時興的白毛。
薛螢感慨:「多虧了公主你啊,我才有錢在地府裡胡吃海喝。」
嗯?!
我連忙查看我的賬戶餘額。
「怎麼會少了整整一個億?」
我咬牙切齒。
「嗨!」薛螢嘖嘖,「黑無常說,我們的花費都記在你的賬上。我還好,我隻花了一千萬,皇上他又買別墅又娶老婆,整整十八個老婆,一共花了七千萬,小常子原本隻要五百萬,忽然要娶妻了,於是又拿了五百萬。剩下那些人一共拿了一千萬。」
地府作為試點,向現代時空引進新模式,於是拔地而起一片高樓。
那都是我的。
作為房地產大佬,我的身價百億,輕輕動一根手指,地府經濟都得動蕩一下。
可惜,我捐了一半的錢,給閻王那個老畜生,換了一次投胎的機會。
如今,我對一個億都十分肉疼。
我去黑無常家裡的時候,他脫下了工作服正在看電視劇,長得挺清秀一帥哥,就是人太賤了。
要不然他也不會被老婆給綠了,從此加入地府。
「你倒是悠闲。」我陰惻惻看他。
他絲毫不覺得羞愧,讓我過去看帥哥。
「你該不會單身太久,變態了吧?」
我邊說著邊去看他的水屏。
水屏可以播放許多東西,聽現代時空的地府代表人說,這個可以代替手機,不用流量和那什麼歪 fai。
我記不住那些鳥語。
我看見黑無常口中所謂的帥哥了,那個男人,穿著白色僧衣,長得還不錯,就是有點面癱,兩分鍾了,別人跟他說話,他連睫毛都不帶眨的。
直到有個女子穿著紅色衣裙,走進門,對著他莞爾一笑,「至純。」
女子臉上還特意點了許多黑痣。
「……」
我倏地沉默了,連呼吸都輕了。
這……
「我能投訴嗎?」我真誠地看著黑無常。
「可以。」黑無常舉起食指,用拇指小小比畫了下,「你需要付一點點費用。」
我瞪著他。
他解釋道:「我們這邊的人需要和現代時空的地府代表聯系一下,中間需要花費巨大能量,而且,還得給他們錢,他們才會願意託夢給制片人。」
「多少錢?」
「不多。」
「少糊弄我。」
「八千……萬。」
我轉身就走,「告辭。」
地府自從改革後,大街小巷全是衣裝秀。有燙著大波浪穿著廣袖長袍的人,有剪著短發穿著比基尼的人,有梳著高高的發髻卻穿著連衣裙的人。
頭發有長有短,奇形怪狀,什麼顏色都有。
衣服也是,各種衣服隨便搭配。
這些寫滿了自由。
我剛轉了個彎,就看見一個男人左擁右抱,紅橙黃綠青藍紫,好家伙整整七個,。
他們一起進了珠寶店。
我站在原地感慨。
之後不久,我的賬戶裡傳來好幾聲通知。
「您在寅醜年三月一日酉時一刻,於貴婦珠寶店支出一百萬。」
「您在寅醜年三月一日酉時一刻,於貴婦珠寶店支出兩百萬。」
「您在寅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