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嶼這幾天來回跑醫院,高考當天上午,我看到他出現時才松了一口氣,進去前順便檢查了一下他的筆袋,怕他心不在焉忘記帶什麼東西。
「好好考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書嶼高考期間沒去醫院,他奶奶不讓去,每次隻能在手機上問東叔狀況,東叔總說情況還穩定。
高中生涯最後一天晚自習。
氛圍並不輕松,因為前面數學卷子很難,有人剛出考場就哭了ṭú⁸。
但當教室斷電那一刻時,大家還是克制不住地歡呼,黑漆漆的一片,有人忍不住跑到走廊大聲叫喚,其他班也有人跑了出去。
我們班算克制的了。
歡呼聲中,旁邊的陳書嶼猛然抓住了我放腿上的手。
我愣住。
昏暗的光線下,陳書嶼的稜角依舊分明,他看過來,目光灼灼。
「周嘉辭。」
「嗯?」
「你以後想幹什麼?」他問。
我注意力被帶偏,忘了他還抓著我的手。
「我想當老板,賺很多錢。」一個很淳樸的夢想。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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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想當醫生。」
「那很好啊。」我幹巴巴道。
陳書嶼似乎捏了一下我的手,他似乎有點忐忑問:「我們報一個大學怎麼樣?」
「好啊,」我心裡似乎有什麼在湧動,但眼下隻能看見他那雙明亮的眼睛,「等高考成績出來再說,我這次肯定考得比你好!」
他笑了笑:「我等著。」
那個六月,窗外的蟬鳴格外惱人,但夏風撩人,我分不清是風動還是心動。
11
最後一科考完走出去,我有意等陳書嶼一起,但看到他的同時,也看見了在校門口焦急等待的東叔。
陳書嶼也看到他了。
下一秒便快步走了過去,我不知東叔說了什麼,陳書嶼跟著他的摩託車就跑了
周圍人太多,我的聲音穿透不過去。
手機摔壞之後,我一時間也沒法聯系陳書嶼。
原本高考結束應該放松下來的六月,似乎蒙上了一層霧霾。
我後來從其他鄰居口中得知,陳奶奶的病情惡化,她不讓人通知陳書嶼,怕耽誤他高考,也不願意上大城市治療,怕花錢。
陳書嶼趕到醫院第一時間做了決定,他要送奶奶去動手術。
他家裡的錢是很緊張的,也許散盡家財也救不回來,但他還是義無反顧。
彼時距離他成年還有幾個月,再次面臨這樣生死兩隔的場面。
命運對他實在有些殘忍。
我幫不上他。
幫著忙前忙後的東叔回來過一趟,替他們收拾東西的,準備送陳奶奶去別的醫院了。
鄰裡間幫忙湊了點錢,我的錢也放了進去,但好像和高昂的手術費比起來,還是杯水車薪。
我問東叔還差多少錢。
他搖頭嘆了口氣:「少說還差十萬吧,先送去那邊醫院住著,看能不能湊齊醫藥費,實在不行隻能聽天命了。」
十萬在這個縣城,對於我們這個年紀來說已經是個很大的數目了。
作為旁觀者尚且這樣無力,我不敢想象陳書嶼的壓力。
我想去醫院看他和奶奶,但又怕過去礙事,想了想,還是往醫院方向走了。
剛出門沒多久,在拐角處看見一道和這一處格格不入的身影。
我頓住。
這邊街裡街坊大多眼熟,哪怕不認識,陡然出現一個融入不進來的,明顯是外來客。
我停住不是因為那是外來客,而是因為她和記憶中的某張臉重疊在一起,歲月或許添了點痕跡在她臉上,我本來也以為自己不在意的。
可偏偏隻一眼就認出來了。
離開周大成後,看得出她過得好很多。
我更小的時候偶爾也會心生怨念,怨她丟下我,可後來明白,她其實本來能走得更早的,是我綁住了她。
與其兩個人受苦,不如讓她離開,起碼她有可能幸福一點。
那個女人的目光起初還在張望,似乎想從記憶裡尋到以前的路。
然而當目光落在我身上後,先是一頓,又仔細辨認起來,我看見她眼圈紅了起來,像是認出我了。
我自然是變了很多的,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認了出來。
她慢慢走近我,試探性開口:「是嘉辭嗎?」
我沉默。
她近距離更仔細看我,眼睛裡閃爍著淚光。
「嘉辭,我是媽媽呀。」她說。
12
我當然是記得我媽的。
甚至在腦子裡想象過很多次和她重逢的畫面,在我大學畢業或者工作後,起碼不是現在。
她說:「嘉辭,你快成年了,也高考結束了,你跟媽媽走吧,媽媽現在有錢能供你上大學了。」
「你考成什麼樣也沒關系。」
我記得她和周大成離婚時什麼都沒帶走,最初周大成天天在家酗酒罵她,再打我出氣,後來鄰居看不下去,婦聯的人就上門了。
她當時沒錢,也爭不來孩子的撫養權。
而我現在這個年紀,高考結束,讀書的事基本不用愁了,即將成年,所謂撫養權也沒什麼好爭的了。
而且周大成明顯不會出錢給我上大學。
可以說,我媽出現在我最需要用錢的時候了。
按道理來說,我應該開心的,但我看著她半晌,問了一句:「您有別的孩子了嗎?」
她聞言後一頓,很久才回答道:「我有個八歲的女兒。」
她很快又補充道:「你妹妹一直知道自己有個哥哥的,家裡有給你準備房間,媽媽現在住在淮城,那兒也有很多大學,也是一線城市,你到時候就報那裡的大學好不好?」
我媽的出現不在我的計劃當中,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她。
淮城很好,能滿足我要遠離這裡的要求,但我沒想過去那兒。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遲疑,我媽從隨身攜帶的包裡掏出了一張卡塞到我手裡,她眼神懇切地看著我:「嘉辭,這是媽媽這些年來給你存的錢,密碼是你生日,不算多,也就十幾萬,本來應該按時給你撫養費的,但你爸那人你也知道,錢給了他,他也不會花在你身上的,這是給你的錢,你可以隨便處置。」
她說著,還有些警惕地看向對面的巷子,似乎害怕被誰碰見。
這看著像是周大成家暴給她留下的陰影。
「跟我過去,你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我還是照樣會出的,」她抓著țũₙ我的手,眼神裡甚至有些哀求,「算媽媽求你了,就在媽媽身邊好不好?」
這十年來沒出現過的媽媽,她表現出來的愛意我不知道真假,可有一點騙不了人。
錢。
我看著手中那張卡,想了很多。
「這裡面的錢,都隨我處置嗎?」我問。
「當然,都是媽媽給你存的。」
「如果我將錢都給別人呢?」
她愣了一下。
我知道自己的話不對,我不知道我媽是怎麼從身無分文到現在能掏出一張十幾萬存款的卡的,哪怕她這十年來被運氣眷顧,這筆錢也必定是她省吃儉用才存下來的。
「我有個朋友,他奶奶病了,要用錢,他家幫過我很多。」
陳書嶼家裡每個人都幫過我。
我媽眼看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她眼裡依舊帶著淚光。
「嘉辭,你被你爸養著,還能這麼善良,媽媽很慶幸。」
後來我媽說,她原本以為自己要面對一個不良少年的兒子。
她允許我將卡裡的錢都給別人,說那是給我的撫養費,本來就該花的,既然陳家人照顧過我,那這筆錢給他們也可以的。
13
我媽帶我去銀行取了現金,取完錢卡裡隻剩下 43 塊 8,十幾萬的現金看著也沒有很多,整整齊齊地塞入我的背包裡。
耳邊風聲呼嘯,我熱得滿頭大汗跑進了醫院,正好在一樓碰見了東叔。
「東叔!」我氣喘籲籲跑過去,直接將手裡的背包塞給他,「這裡有 15 萬 6 千塊錢,您幫我轉交給陳書嶼吧。」
東叔看著裡面的現金瞪大眼睛:「小辭,你去搶劫了?哪來的錢?」
「我媽給的。」我回頭指了一下我媽的位置。
東叔也算半個長輩,不跟他說清楚他哪敢拿我的錢。
結果這句話又震驚了他一次:「你媽回來了?」
「東叔,您別管那麼多了,先拿錢去救人吧,別跟陳書嶼說是我給的。」我催促道。
其實後來回想起來,那天我應該去見見陳書嶼的。
可陳奶奶的狀況太緊急了,當天夜裡就轉去了省醫院,陳書嶼自然是跟著去的。
有我媽給的那筆錢,陳奶奶的手術費應該是夠的。
我決定跟我媽去淮城了。
我不能拿著她的錢一次性揮霍了,又不願意跟她走。
她給了我幾天時間收拾東西,這幾天陳書嶼那邊是什麼狀況我一概不知,也不知陳奶奶的手術有沒有進行,或者有沒有成功。
收拾東西時才發現我其實沒什麼東西可帶走的。
這些年穿得最多的衣服是校服,但收拾著發現衣櫃裡有件陳書嶼的外套,也不知什麼時候穿回來的,忘記還他了。
十幾萬都白給他了,我帶走一件他的衣服應該不過分吧。
我想。
跟著我媽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縣城後,我住進了她的家,像外來入侵者一樣進入這個三口之家。
我媽二婚的男人年紀比她小幾歲,姓黃,我能理解他對我這麼大的拖油瓶的抵觸,但他其實做得很不錯了,話不多,但面子工夫不含糊。
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很可愛,一口一個「哥哥」,原來有手足是這種感覺。
高考成績出來,我媽和黃叔都驚訝了,那個成績足以填報淮城最好的大學,我媽說都做好給我讀幾萬一年的學校的準備了。
她給我買了一臺新手機,辦的新卡。
其實隻要我願意,我也能補辦之前那張卡,或者登上以前的賬號,這樣就能和之前的朋友聯系了。
但十七八歲的年紀,我擰巴得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一些很朦朧又青澀的情感在我義無反顧願意給他十幾萬塊時浮出水面了。
陳書嶼對我,可能也有類似的情感。
但不一定是愛情。
情竇初開的年紀,感情的萌發是很自由的,或許隻是荷爾蒙的錯覺。
他是很好的人,陳奶奶也是,我相信他已經去世的親人都盼著他能有一天事業有成,結婚生子。
和一個男人糾纏算什麼事?
於是在各種擰巴和糾結中,時間慢慢過去。
是九年光陰。
14
最近醫院排的都是夜班,推來了兩個醉駕出車禍的,撞樹上了,沒傷及無辜。
一來就進手術室了,主刀醫生加急趕回醫院做的手術。
我也不知這都忙了什麼,恍恍惚惚地幹完活,剛出來喘口氣。
讀了醫之後才知道這個世界玩命的人真的很多,我還剩一年的規培期,想想還是覺得當年本碩博連讀是腦子進了水。
這會兒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同一期進來的搭子罵罵咧咧地過來,跟我吐槽道:「又來一個喝酒喝到酒精中毒的,一個個拿自己當酒神似的。」
醫院是個很人生百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