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溫熱的力道攥住我手腕,我才意識到,蕭無祁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我面前。
他冷然道:「淮安王世子走了?皇上沒幹脆留下他一夜敘舊?」
我怔了怔,旋即狠狠甩開他的手,厲聲呵斥:「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蕭無祁,你放肆!」
「臣放肆,皇上便治臣的罪吧,反正臣與淮安王世子總是不同的。」
他說完,嘴唇緊抿著,臉部線條看起來格外冷硬。
但那雙密布驟雨疾風的眼睛裡,又零星地冒出一點委屈,像在我心尖最柔軟的地方戳了一下,又冷又疼。
他到底是沒忍住,繃著神情問我:「你既然同我有了那樣的關系,又為何要與寧桐舉止親密?」
原來我與寧桐在畫舫內談話時,他就在外面悄悄看著,所以瞧見了我去拍寧桐手臂的動作。
風雨越發急促,整隻畫舫都變得微微搖晃起來。
我在這樣水波般的晃動中,感受到一種與心亂如麻混雜起來的失措,於是強迫自己神情冰冷地望著他:「蕭無祁,朕是皇上。」
「你身為臣子,無權過問朕的私事。」
蕭無祁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攥住我的下巴,惡狠狠的吻印了上來。
酒意上湧,畫舫的搖晃更劇烈了些。
我本該耽溺於這片滾燙的情愫,但那一瞬間,當初的診脈結果,還有那老大夫說的話重新浮上心間。
我活不長,和蕭無祁,更是沒有未來。
他替我辦好這最後一件事,等我死後,該好好地娶妻生子,將忠臣良將的蕭家傳承下去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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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了閉眼睛,攀著他的胳膊,裝作喝醉的樣子,叫了一聲:「……寧桐。」
蕭無祁整個人僵住,他猛地推開我,有些踉跄地後退兩步,站在案幾的另一邊看向我,指腹用力擦過唇角。
我幾乎從他明澈的眼底看到了怨恨。
良久,他盯著我,一字一句,嗓音沙啞:「周蔚,我真寧可你死在了三年前。」
9
其實我並不喜歡做皇帝。
我與哥哥雖然長相有七八分相似,然而身量差了不少。
每日起床後,我要先墊肩和鞋子,在纖細腰間纏上厚厚的白布,才能穿上龍袍。
還要把臉部輪廓妝點得更加冷硬,貼上假喉結才敢出門。
做這些時,要麼是我一個人,要麼再加上舒魚。
我也殺過不少人,有的是貪官,有的是蛀蟲,有的……隻是知曉我秘密的人。
當初哥哥跟著太傅學治國之道,我也跟著聽過,知道他們說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我很難做到,卻又被命運的洪流,強行推上了那個位置。
睜開眼,我已經躺在了鳳藻宮的床上,舒魚身上那股恬淡的幽香飄入鼻息,極大地緩解了醉酒與風寒帶來的頭痛。
她見我醒了,起身去端了碗藥回來,遞到我面前:「喝了吧。」
苦澀又溫熱的藥汁灌入喉嚨,我漸漸回憶起昨天的事情。
下著大雨,蕭無祁放完那句狠話就走了。
我站在門口,眼見他翻身上馬,快馬加鞭消失在雨簾裡,這才慢慢走出去,上了馬車:「回宮。」
我真的有些醉了,回宮後便直接到了舒魚這裡。
她叫宮人替我備了熱水,又給我灌了碗熱湯,最後才讓我和她一起就寢。
隻不過因為淋了雨,再加上我身子本就不算強健,因此感染了風寒,連著喝了幾天的藥才好。
這幾日早朝,蕭無祁都站在下面,神情冷峻地望著我,隻有在我低聲咳嗽時,神情會有些微變化。
但無論我怎麼明裡暗裡下旨讓他進宮,蕭無祁都避而不見,找的託詞還是調查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我告訴舒魚:「蕭無祁好像真的生我的氣了。」
她正在給我繡荷包,聞言看了我一眼,似乎很稀奇:
「你跟他說了什麼,連蕭無祁都能生你的氣了?」
猶豫再三,我還是把那天畫舫上的事情告訴了她。
舒魚的神情看起來很微妙,眼中情緒復雜。
良久,她輕輕嘆了口氣,走過來抱住了我:
「蔚蔚,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這對蕭無祁不公平……你已經招惹了他,感受到了他的心意,卻偏要他未來娶妻生子,他怎麼可能做得到?」
我沉默片刻:「可是我不能嫁入蕭家,更不能為他生兒育女。」
「那你有沒有問過蕭無祁——也許這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呢?」
我把臉埋在她肩頭,嗅著那股幽幽的冷香:
「可是蕭無祁現在都不理我了……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哄哄他?」
「是。」
於是第二日,我讓人借著年關將近的名義宣旨,十日後舉行宮宴,還在宮宴上安排了焰火表演。
蕭無祁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十四歲那年的花朝節燈會,我偷偷溜出宮去找寧桐,卻在街上擁擠的人潮中險些走失,還險些被踩傷。
滿心慌亂下,忽然有股力道攥住我的手,帶著我一路穿過人群,到了安全的橋上。
我轉頭望去,才發現那個人是蕭無祁。
他的神情一如從前每一次那樣冷淡,隻是我身後密集的燈火映入他眼中,把裡面的冷峻都化成一團輕暖的霧氣。
原本我是有點怕他的,可是看到他的眼神後,那股畏懼感竟然漸漸奇妙地散去了。
小聲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哥哥呢?」
蕭無祁伸出手,把我鬢邊汗湿的頭發別到耳後。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反問我:「公主怎麼會一個人偷偷跑出宮?」
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覺得蕭無祁好像不太喜歡寧桐。
再加上我沒找到人,於是幹脆沒說是出宮來找寧桐的,隻說:「聽說今天宮外有焰火表演,想出來看看。」
蕭無祁的神色頓時變得愉悅許多,他說:「那就在這裡看吧。」
那座橋的位置算不得極好,有些細碎的火花被岸旁的樹蔭擋住,不能看到全貌。
可是周身喧鬧的人群,彌漫在空中絲絲縷縷溫暖的煙火氣息,還是在我心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0
十日時間一晃而過。
到宮宴那日,我高坐主位,舒魚在我身邊,很有幾分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發現她一直在看的,是坐在蕭無祁正對面的丞相陸知風。
他是兩年前的新科狀元,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朝中為數不多完全站在我這邊的重臣。
難道……他和舒魚有情況?
因為舒魚的緣故,我多往陸知風那看了幾眼,結果再看蕭無祁的時候,就發現他原本稍有回溫的眼神,又變得冰冷無比。
發覺我在看他時,甚至對著我有些嘲諷地扯了扯唇角。
他不會誤會我對陸知風有意思吧?
我心裡頓覺不妙,但這並不是能向他解釋的場合,為了緩和氣氛,我讓李德海將安排好的歌舞傳喚上來。
歌舞過後,就是焰火表演。
盛裝打扮的小宮女在箜篌絲竹聲中翩翩起舞,我支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欣賞著,心裡卻在思索蕭無祁的想法。
變故就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誰也沒看清那站在最前面的小宮女是怎麼飛身躍上主位的,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了我面前,一把扯下了我貼在喉間的假喉結。
無邊的恐慌像水草一樣蔓生上來,我下意識往後仰,但她已經揪住我的衣襟,猛地往下一扯,露出我胸口厚厚的裹胸一角。
舒魚擋在我身前,高聲急促道:「有刺客,護駕!護駕——」
話音未落,殿中忽然有個人站了出來:「護駕?皇後不如再看清楚點,如今站在你身邊的,究竟是皇上,還是曾經的公主周蔚!」
那聲音無比耳熟,幾乎在響起的一瞬間,就令我想到無數散落在過去的零星碎片——無數個我提著點心去上書房的午後,蟬鳴聲聲的夏天,曾經縈繞在心頭的少女悸動,在這一刻通通燒成灰燼。
我怎麼也沒想到,那個站出來揭露我真實身份的人,竟然是寧桐。
或者說,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
這個疑問浮上心頭的時候,我驀然想到那天的畫舫之中,他離開前,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色。
「周蔚,你一介女子,怎麼能登基為帝?怎麼能頂替你兄長的身份,撒下此等彌天大謊?」
像是為了應和他的話,那不怕死的小宮女用力撥開舒魚,還想再上來扯我的衣裳,把我扒得再赤裸一些。
一道身影驀然閃到我身前,接著有銳利的銀光一閃,長劍深深地刺入小宮女心口,又猛地拔出來。
她甚至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在鮮血四濺中倒了下去。
一股冷冽的淡香飄入鼻息,像是邊關高懸的月亮在這一刻,融化在殿內的風中。
這股氣息,我曾在無數個意亂情迷的夜裡,於床榻間嗅到,並心甘情願耽溺於此。
是蕭無祁。
11
他將還在滴血的佩劍隨手扔在地上,解下身上的披風兜頭攏下來,而後抱起我就要離開。
聲音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輕易察覺的顫抖:「別怕,周蔚,我帶你離開。」
這一聲好像帶著無限的力量,從我冰涼的指尖鑽進去,沿著血液流淌至心髒,又從無數細枝末節的地方匯集出一股強大的力量。
我忽然冷靜下來:「不。」
「蕭無祁,你放我下來。」
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蕭無祁動作一頓,冷冽的目光掃過我臉頰,我從他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
臉色微微蒼白,可目光是如此堅定,就像三年前,舒魚從血泊中救下我的那個下午。
他緩緩松開手,將我放在地面上。
我站穩身子,往前走了一步,然後把他裹在我身上的披風取了下來,深吸一口氣。
「沒錯,朕是女子,是曾經的公主——但如今,朕也是大周的皇帝。」
滿朝文武在寂靜中看向我。
我微微抬起下巴:「朕倒要問問淮安王世子,就算朕是女子,那又如何?為何女子就不能為帝,不能為官,不能為黎民蒼生做些什麼,難不成女子天生就低人一等?」
寧桐神情微微一動,避開了我直視的目光。
「三年前朕登基時,國庫空虛,運河未成,卞州一帶官員勾結,百姓怨聲載道,北疆動亂,東部沿海時常有海盜出沒。如今,國庫充盈,稅收減免,運河已成,卞州風氣煥然一新,北疆動亂平復,沿海出沒的海盜也都招安的招安,斬殺的斬殺——就算當初繼位的人是皇兄,也未必能比朕做得更好。難不成在位三載的功績,就因為朕的身份是女子,便可盡數抹殺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我驀然抬高了嗓音,讓那句質問出口時質地有聲。
冰冷的夜風從大殿門口吹進來,拂動衣袍獵獵作響。
滿朝哗然中,我身後的蕭無祁第一個向前,一步步走下臺階,而後轉過身,朝著我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聲音清朗,如夜空鋪開的清風明月:「吾皇萬歲!」
第二個跪下的人,是陸知風。
「皇上在位三年,任用賢臣,平息戰亂,一心為了江山百姓,鞠躬盡瘁——此等功績,絕不該因為女子身份就被抹殺,臣仍願尊其為君。」
他們跪下後,身後的百官也跟著一個個跪了下去,口稱明君。
最後,我看向神色陰晴不定的寧桐,和他身邊的淮安王,扯了扯唇角:「淮安王莫非還有不服?」
他沉默片刻,到底是明白自己大勢已去,於是咬牙跪了下去:「臣無不服之處。」
我的目光一一掃過大殿中的每一個,直到最後,落在最前面的蕭無祁臉上。
他跪在我面前,看著我,眼神是臣服的,不再是一個男子看著他心愛的女人。
而是一個臣子看著他敬仰的君王。
「眾愛卿平身。」
我微笑道:「時候不早了,朕還命人安排了焰火表演,一同去賞看吧。」
但心裡卻很清楚,那小宮女雖然已經死了,她的來歷卻遠沒有那麼簡單。
有些人,此刻大概是沒有心情再看焰火表演了。
12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和舒魚順著那小宮女的來歷一路往下查,最終查到她一開始的進宮,與薛太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而薛太傅與淮安王府,一向來往密切。
就在這時,蕭無祁忽然入宮求見。
站在御書房裡,他將一封紙頁泛黃的書信遞到我面前,然後才低聲道:
「臣一路追查,發現當初淮安王被太宗封為異姓王一事似乎另有隱情。」
「從蛛絲馬跡中找到可靠的人之後,方才得知,他與先皇,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隻是因母妃戴罪在身,故而流落民間。後被太宗尋回,因太宗顧念父子親情,所以才找借口封了個異姓王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