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都不用做,隻是站在那裡,鋒凜的目光掃過來,就好像邊關冷冽的風裹挾著月光,一並吹進了波雲詭譎的京城。
但是,蕭無祁顯然還在生我的氣。
因為整個對話過程就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多的他一個字都不肯說。
哪怕我擺出一副明君的得體笑容,他依舊用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對著我,連眼神都沒波動一下。
我吩咐李德海:「你先下去,吩咐他們準備晚膳吧,朕與蕭將軍另有要事相談。」
等李德海走後,我立刻換了副神情,走到蕭無祁面前,微微仰起臉看著他,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他手腕。
一下、兩下……直到蕭無祁眸色轉深,忍無可忍地一把攥住我的手,咬牙問:「周蔚,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用空著的那隻手勾住他脖頸,把嘴唇貼上去,低聲道:「當然是……對蕭將軍負責啊。」
我在賭,賭蕭無祁不舍得推開我。
因為那兩個晚上,哪怕是借著酒意交頸縱歡,我和他也沒有真的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果然,蕭無祁隻微微僵了一瞬,便用更大的力道吻回來。
凌亂的步伐恍若舞步,向後踩了幾尺,跌落在幔帳重疊的軟榻上。
那是一個綿長又湿潤的吻。
我心底的惶恐、期待、孤注一擲,還有無數微不可察又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就在這個吻裡短暫地消失了。
夕陽橙紅色的光透過半透明的窗紙滲進來,我在光裡注視著他的眼睛,在他唇齒間低聲道:
「蕭無祁,留下來用晚膳吧,我讓御膳房做了你喜歡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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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這天晚上,蕭無祁理所當然,又一次留宿在我的寢宮。
我在紅燭燃起的光裡俯下身,用吻在他嘴唇上塗抹開一片潤澤的水光,看著他眼底的光一寸寸深沉。
第二天一早,趁著天還沒亮,蕭無祁又會離開皇宮,不讓其他任何人發現我們的關系。
這種仿佛偷歡一般的隱秘感,反而帶來了更刺激的感官享受。
或許一開始蕭無祁不是這麼想的,但總是在我早朝後專程留下他的刻意撩撥中,在我勾住他衣帶的指尖上,一次又一次地屈服於最原始的欲望。
隻是——
在這一日一日累疊起的貪歡之中,我心底反而生出些微薄又隱秘的盼望來。
這一日早朝過後,我破天荒地沒有單獨留下蕭無祁。
散朝後,讓人秘密請來一位大夫,蒙著眼睛隔簾診脈。
良久,他才斟酌著小心翼翼道:「姑娘舊傷未愈,又添心疾,若不好好看護,恐怕……」
「恐怕什麼?」
「壽元無多。」
我沉默下來,半晌,淡淡開口:「於生育一道呢?」
「……三年前已是傷了根本,實在無力回天。」
我揮揮手,讓人把他帶了下去,宮內一時陷入死寂。
良久,一股溫軟的觸感輕輕覆上我的手背,低頭看去,是舒魚塗著丹寇的修長手指,一下一下地撫弄著。
「蔚蔚。」
「我知道。」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從那股短暫的茫然隱痛中抽離出來,恢復了慣常的冷靜,「沒事,我們不是三年前就知道這個結果了嗎?」
舒魚微微蹙眉,神情看上去並不愉悅:「但你和蕭無祁……」
「一晌貪歡而已。」
我想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冷靜、平淡、毫無破綻,
「舒魚,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從三年前,你把我從那個地方救下來開始,我心裡想的,就隻剩查明真兇,然後復仇這一件事。」
後來或許還要加上振興大周數百年的江山基業。
但這一切裡,大概率是不會有蕭無祁的。
他先是大周的忠臣良將,然後是蕭家的兒子,最後才是在我心底闢出一小塊淨土的、我的青梅竹馬。
舒魚嘆了口氣,聲音越發溫柔,帶著強烈的安撫之意:
「蔚蔚,人命也並非天定。蕭無祁對你並非無意,三年前他離京北上,至今未曾婚配……或許等你大仇得報,還會有別的辦法。」
「或許吧。」
我笑了一下,卻依舊清醒,並不相信舒魚美好的期望。
不過也不要緊。
哪怕隻有曇花一現的短暫歡愉,我也覺得心滿意足。
6
後面幾天,蕭無祁派人進宮傳信,說是我之前命他調查的事情有了些許眉目。
他要出京繼續追查,所以這幾日不便入宮,與我一同賞花。
賞花?賞花!
我忽然想到某個燭光旖旎的晚上,情到濃時,他從案幾上折下一朵山茶花,放在我平坦的小腹上,細細打量。
那目光中帶著絲絲縷縷的沉溺,一寸一寸織成瑰麗的錦緞。
我問他:「你在看什麼?」
他勾勾唇角,俯下身吻我:「賞花。」
回憶令我晃神了一瞬,回過神時,臉頰微熱。
好在宮人站在下面,又低著頭,未曾看到。
我故作鎮定道:「朕知道了,你去回蕭家的人,就說,朕在宮中等著蕭將軍的消息,隨時恭候——記得,一字不差地傳給他。」
「是。」
大約五日後,蕭無祁回京後,第一時間進了宮。
我原本有意針對他那句「賞花」嘲諷兩句,然而這股心思在看到他神情肅冷的面容時,驟然淡了下去。
蕭無祁慣常穿的玄色衣袍沾了灰塵和血跡,嘴唇也緊抿著,目光淡淡掃過我,帶著一絲莫名的冷嘲。
我皺起眉,屏退左右,等屋內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才低聲問:
「你不是追查那件事了嗎?可有什麼進展?」
「……有。」
他垂下眼,片刻後復又抬起:「但是,皇上願意信嗎——或者說,周蔚,你願意相信嗎?」
我聽出了他話裡隱含的更深一層含義,怔了怔,從案幾前走下去,攥住他的下巴,印上去一個湿潤的吻。
「現在可以說了嗎?」
「……三年前那件事中的山匪之一,叫呂老七的那個,出現在京郊附近。」
「我怕打草驚蛇,所以獨自暗中跟蹤,發現他與其他幾個山匪藏身在山間破廟中。」
「因為不慎被發現,我殺了其他人,隻留下呂老七一個帶傷的,故意放走他,然後暗中跟蹤,直到他——」
「消失在淮安王府後巷之中。」
他說完最後幾個字,微微退開一點,站在陽光未曾照見的陰影裡看向我。
那一瞬,無數情緒在他眼中翻湧,最終還是盡數沉寂下去,像是終於向命運的判決低頭。
我沉默片刻。
而後看向他,冷冷道:「莫非蕭將軍覺得,朕會因為對淮安王世子舊情難忘,而對三年前的事不追究?」
不可否認,那一瞬間心頭的確有短暫湧上的失措,但很快就被覆著血色的恨意蓋了過去。
再然後,我看到蕭無祁的眼神,甚至有些零星的委屈冒了出來。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看我的嗎?
曾經我的確心悅寧桐,喜歡他喜歡到不顧一切都要嫁給他。
但倘若淮安王府真的與那件事有關,再深刻的舊情也不能讓我心軟。
我與蕭無祁不歡而散。
他離開後,我惦記著他身上的血跡,想到他曾經與那樣窮兇極惡的山匪纏鬥,免不得擔心。
最後到底還是遣人去太醫院取了藥膏,命他們送到將軍府去。
再然後,我下旨,命淮安王世子寧桐三日後,在京城月空湖的畫舫中一敘。
7
寧桐果然按時赴約。
我收拾妥帖,推開畫舫的門走進去,將所有下人驅散下船,而後對寧桐道:
「今日你我不講君臣之禮,隻論舊情。」
「……皇上。」
我一抬手:「寧桐,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疑惑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五年前,父皇給你和蔚蔚賜婚,就是在這一日。」
寧桐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
我將面前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贊成你和蔚蔚的婚事。隻是蔚蔚她實在很喜歡你,我和父皇也就依著她——倘若她沒有死在三年前,你們如今也該成婚三年了吧?」
寧桐眼中驟然湧起的疼痛總作不得假,但我很敏銳地捕捉到,那疼痛再往下探去,還蟄伏著更深的東西。
於是我又喝了兩杯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伸手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臂:
「我時常會想,三年前那場京郊慘案,為何最後活下來的人會是我?我是太子,蔚蔚她隻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公主。就算那些人有謀逆之心,也該衝我來才是……讓蔚蔚活著又能怎麼樣呢……」
事實上,當初舒魚救下我後,我撐著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讓她派心腹下人去收拾了父皇母後和哥哥的屍體,沒有給後來的人留下證據。
再後來,我的傷稍微養好了一些,便和舒魚一起構建了這個彌天大謊。
寧桐的神色萬分復雜,許是醉意催化,他幾乎脫口而出:「當初我明明——」
明明什麼?當初明明什麼?!
像是自知失言,他閉了嘴,沉默片刻,做出一副傷心的表情:
「皇上,你喝醉了。我不想再提蔚蔚的死了,隻希望她來生能過得幸福平安,再不遇惡人。」
他眼中的悲傷是如此虛偽,以至於我一眼就察覺到下面翻湧的,呼之欲出的慌亂。
寧桐往窗外漸漸陰沉的天色望了一眼,轉頭衝我拱手:
「皇上,天色已經不早了。臣妻還懷著身孕,需要臣照料,今日先告辭了。」
我垂首扯了扯唇角,再抬頭時,神情已經毫無破綻:「去吧,朕在此處單獨與蔚蔚待一會兒。」
寧桐拱手告辭,卻又在走到門口時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我。
察覺到他半晌沒動靜,我抬眼望過去,正對上他眼底散去隻剩餘韻的驚色。
「怎麼了?」
「……無事,是臣僭越了。」寧桐搖搖頭,再一拱手,「皇上,臣先告退了。」
他走後,風漸漸大了些,吹動畫舫輕輕搖晃。
我就在這樣水波漣漪般的晃動裡,趴在桌子上,一杯一杯地喝著酒。
急雨敲窗,免不得讓人想到許多過去的事。
8
月空湖,是我還是大周的公主時,常常與哥哥溜出宮去玩的地方。
那時候,陪在我身邊的就是寧桐,而哥哥也總是帶著蕭無祁。
隻不過我滿心滿眼都是寧桐,很少注意到哥哥身後少言寡語的蕭無祁。
再加上覺得他不喜歡我,潛意識裡便有些怕他。
有一回,聽說湖中央的那片蓮池中心開了一枝雙頭並蒂蓮,我十分好奇,想見識一下。
但那天風急雨驟,畫舫不便入湖,又聽聞並蒂蓮素來嬌弱,這場雨後怕是什麼都不剩了。
最後我鬱鬱寡歡地回去了,卻在回宮後收到哥哥命人送來的錦盒。
打開來,裡面是一枝尚且掛著水珠的雙頭並蒂蓮。
我驚喜萬分,連忙讓宮女傳匠人來,命他們照著這株並蒂蓮為我打一整套頭面首飾。
等人走後,我一個人坐在燭光下,愛不釋手地反復把玩,直到那枝花在我手裡變得蔫巴巴的。
第二天一早,我命宮人做了好吃的點心,特意提過去謝過哥哥。
結果他把那一盤紅豆酥吃完了,才告訴我,花是蕭無祁去幫我摘的。
我一愣,哥哥笑得有些促狹:「怎麼樣,要不要再做一盤點心去謝蕭無祁啊?」
「他又不喜歡甜食……」
我小聲嘟嘟囔囔,結果一回頭,就看到蕭無祁逆光站在門口,神情冷淡地看著我:「公主。」
「皇上。」一聲突然的呼喚講我拉回現實。
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那站在畫舫門口的人影走到我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