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繼位後,淮安王便心懷不滿,不甘位居人臣,暗中籌謀多年。一方面,讓兒子接近皇家血脈,打探行蹤;另一方面,勾結北疆遼國的人偽裝成山匪,又在薛太傅的幫助下進行劫殺。」
「原本該萬無一失的,隻是他們沒有想到,你會逃脫。」
我又一次想到那天在畫舫之上,寧桐脫口而出的半句話。
我的幸存和逃脫,真的隻是幸運嗎?
還是說寧桐早就安排好,要讓我活下來,卻沒想到我膽子大到敢冒充哥哥,又在舒魚的掩護下,竟然沒有人曾起過疑心。
一切記憶終究歸塵入海,我站起身,肅然道:「帶兵,去淮安王府。」
這一日的京城,尋常百姓皆關門閉戶,看著三千禁衛軍穿過大街小巷,太傅府和淮安王府被抄家。
但我沒想到,即使這樣密集的人手,還是讓淮安王帶著兩個心腹逃出了京城。
我騎在馬上,低頭看著寧桐被禁衛軍押出來,戴上木枷。
像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起頭,向我的方向看過來。
那雙曾經溫潤的、令我著迷的眼睛裡,已經被恨意填滿。
「周蔚。」他用陌生又陰冷的聲音叫我的名字,「我恨你。」
「我以為你死了。」
「我還以為你真的死了!」
我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目光,冷聲下令:「帶走,壓入天牢。」
回去的路上,禁衛軍先行一步,我騎著馬,和蕭無祁落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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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無話,直到他先開口:
「臣會命人出京繼續追查淮安王的下落,務必讓他逃不出大周境內。」
「……好。」
他微微側過頭瞥了我一眼:「周蔚。」
「嗯?」
「你穿裙子也很好看。」
今日出行,我穿的是從前並不喜歡的一條絳紫色幅裙,首飾妝容亦是一切從簡。
雖然我的女子身份已經不用再隱瞞,但到底,還是不可能回得去當初那種被嬌寵的公主心境了。
那場慘案發生前,我最喜歡穿各種顏色鮮豔的繁復衣裙,還要配上萬分奢華的首飾。
有一年生辰宴,我讓宮女給我梳了個格外繁復的發髻,髻上插了足足九對金釵。
那時的我天真又快樂,並且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沒料到,命運的變故是如此無常,隻需要在那樣一個下午輕輕撥弄一下,就足以在我的人生裡引起滔天的風浪。
我回過神,輕聲道:「如今不用偽裝成哥哥的身份,我已經讓尚衣局去加緊趕制新的龍袍了。還有當初的那座陵墓,墓碑上終於可以換上哥哥的名字了。」
說著,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眼見宮門已經在不遠處,又轉頭看向蕭無祁:「那天在畫舫上的事情,你還生我的氣嗎?」
「我……」
我隻來得及聽蕭無祁說一個字。
眼前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所有的畫面像是被刻意放慢了一樣,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朦朧裡,我的目光隻在蕭無祁驟然倉皇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瞬,接著便沉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13
後來太醫診脈,說我三年前便心脈俱損,又撐著這麼天大的一個秘密生生熬了三年,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大仇得報,那股氣就垮了下去。
「但若是好生將養著,倒不至於那麼嚴重,至少能活二三十載。」
整個過程裡,蕭無祁一直站在床邊聽著,緊抿著嘴唇,神情看上去格外嚴肅。
一直到太醫走後,他才坐在床邊,輕輕握住我搭在被子外的手:
「所以,這就是那天皇上在畫舫上,對著我喊寧桐名字的原因?」
聲音裡似乎帶了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我很識趣地搖頭:
「怎麼會,朕……我隻是覺得,事情真相未定,若是我不幸遇害,至少不要把你牽扯進來,讓你能安心成親——」
沒說完的話被一個灼熱的、惡狠狠的吻堵了回去。
蕭無祁攥著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周蔚,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我……那個……」
「我喜歡你這麼多年,你一點都沒感覺到嗎?」
過去蟄伏的無數細節在這一刻驟然連接成線,當初那個每次看到我給寧桐送東西就板起臉的少年,其實是因為……吃醋?
我反手握住蕭無祁的手,輕聲道:「蕭無祁,等這件事徹底結束後,我們就成親。」
相處的時間越久,我也越發意識到,其實於我而言,蕭無祁是一個極好哄的人。
他的冷硬與凜然,在得知我還活著時就漸漸淡下去,單獨相處時,縱然隻是在床帳之中的歡愉,他在我面前也是柔軟的。
就算那一日在畫舫上放了那樣的狠話,事實上後來宮宴的焰火表演時,我在袍袖下輕輕勾住他的手指,又用指腹在他掌心摩挲了幾下後,蕭無祁的氣就消散了大半。
何況現在,我提到了成親。
最終,蕭無祁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坐在床上,沉默良久,讓李德海重新叫回了太醫。
夕陽的光幾乎完全從天際沉落下去,照在我臉上的,隻剩一線猩紅。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無波無瀾:「說吧,朕到底還能活多久?」
老太醫顫顫巍巍地說:「即便好生將養,恐怕……也不過一年有餘。」
「朕知道了。」我淡淡地說,「此事務必要瞞著其他所有人,包括皇後和蕭將軍,你明白嗎?」
我早就知道,我和蕭無祁,沒有未來。
這次身體養好了一點後,我開始不動聲色地策劃死後的事情。
在位三年,勵精圖治,我也算對得起大周的黎民百姓。
離世前,我也會安排好舒魚和陸知風的婚事,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薛太傅與淮安王一家定於七日後問斬,家僕盡數遣散。
當初那些幸存下來的山匪,也被一個一個找出來殺掉。
父皇母後,還有哥哥的仇,我終於報了。
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蕭無祁。
與他貪歡,給他承諾,但沒有告訴他,我其實根本活不長久。
在我下旨給舒魚和陸知風賜婚後,蕭無祁終於帶來了淮安王的下落——
他逃出京城後,一路北上,到了北疆腹地,與遼國的探子接應,還拿出了大周於北疆的邊防圖,以至於遼國直接發動了戰爭。
蕭無祁稟報完消息,向我請命,再次出徵北疆。
「這一次,我會帶回淮安王的人頭,作為向你求親的聘禮。」他望向我,眼睛裡亮著璨璨的光,「周蔚,你等我回來,我們就成親。」
「好啊。」
我笑著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去,輕輕勾住他的脖頸,在蕭無祁驟然深沉的眸光裡,十分勾人地笑:
「成親可以等你回來,不過洞房……倒是可以今夜提前。」
蕭無祁喉結滾動兩下,一把摟住了我的腰。
滿室旖旎。
14
三年前,我第一次得知自己壽元無多時,就在宮外命人暗中物色,養著一個可靠的孩子,起名叫周寧星。
起先收養時,我以為那是個男孩,直到她十三歲那年來了癸水。
我讓人教她讀書識字,教她文韜武略、制衡之術。
當初哥哥與我學過的所有東西,都讓她照著學了一遍。
本來我安排得極好,等蕭無祁回京後,讓他慢慢地和寧星熟悉,日後身為忠臣良將,可繼續輔佐她治理大周的江山。
而我也有充分的時間與他告別。
但我沒想到,一開始捷報連連的蕭無祁,竟然在北疆戰場上失蹤了。
「怎麼回事?!」
回京傳信的人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皇上!遼國人拿了北疆的邊防圖,故意布下陷阱誘蕭將軍深入腹地,然後包圍了他。蕭將軍浴血奮戰,殺出重圍,卻不慎從山崖跌落,恐怕兇多吉少了!」
他的聲音如一道驚雷在我耳畔炸響,我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一一掃過御書房內的其他幾位大臣。
果然,有兩個人的神情已經慌亂起來,甚至有一個轉頭,六神無主道:
「皇上,蕭將軍既然已經兇多吉少,那遼國人素來兇惡,手中又有我們的邊防圖,不如……」
「那又如何!」
我猛地站起身,盯著他冷汗涔涔的額頭,厲聲呵斥:
「就算蕭無祁真的死了,大周的江山還在,朕也還在,絕無向逆臣與遼國降服的可能!」
「倘若蕭將軍的死訊真的確定了,朕會御、駕、親、徵!」
強撐著命李德海送走幾位大臣,我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眼前的景物一點一點變得模糊,我用力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下來,提筆給舒魚寫信。
如今她已經嫁入丞相府,不住在後宮之中。
我給她寫信,說打算把周寧星送到丞相府,讓她幫我看顧一段時間。
但舒魚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什麼異常,竟然直接進宮來找我了。
看到我的第一眼,她顯然吃了一驚,快步上前,攀住我的胳膊,急聲道:「蔚蔚!」
「小魚,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白著嘴唇叮囑她。
「你替我照顧好寧星,傳位給她的聖旨我已經擬好了,等下你一並帶出宮去。我如今的境況,別告訴任何人,連陸知風都不許說。」
「我會稱病,這幾日不上朝,倘若七日後蕭無祁還沒有回來,你就直接拿出聖旨,讓寧星繼位,然後從蕭家旁支裡挑一個好苗子,讓蕭老將軍好好培養。就說我對不起他,讓蕭無祁折在了我的仇恨裡。」
「不過你也別太傷心,我們三年前就知道這個結果了。那時候我受了那麼重的傷,你請來許多大夫,都說我可能活不成了,但我硬撐著那一口氣,真的活了下來。這三年來,我心裡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的事,和大周的江山基業。」
「如今大仇得報,我也該去找父皇母後,還有哥哥他們了。」
人生的前十七年,我隻喜歡過一個不該喜歡的人,就是寧桐。
那時候, 我覺得蕭無祁很討厭我,也不敢接近他。
再後來, 父皇母後和哥哥慘死,我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直到真相大白,大仇得報。
我想起三年前那場驚天變故。
「蕭夕」舒魚哭得滿面淚痕, 我笑著拿袖子替她擦眼淚, 然後認真地望著她:「小魚, 謝謝你救了我。」
「我這三年的功績,雖不能說名垂千古,至少史官記載時,該稱我一聲『明君』了吧……」
我又回想了一遍, 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於是衝舒魚揮揮手:
「好了小魚, 你帶著寧星回去吧,我要睡一會兒了。」
15
我在宮中生生熬了三日, 直到三日後的傍晚, 油盡燈枯。
眼前的景物已經一片混沌, 光點亂飛。
我扶著床欄慢慢躺下去,從案幾上折了一隻山茶花, 放在枕邊。
蕭無祁離京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幾乎一夜沒睡。
我纏著他, 看著他星光璨璨的眼眸被旖旎的欲色填滿,笑著去勾他的肩膀:「蕭將軍,還要不要賞花啊?」
後來我失了神,聽著他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 一聲又一聲地說著喜歡我,卻始終沒有給他半分回應。
其實那天,我很想讓舒魚再給蕭無祁帶幾句話,倘若他還活著,可以說給他聽。
可是想想,還是作罷。
就讓他覺得我是個騙子吧, 是個隻與他有過露水情緣一晌貪歡,騙他要成親, 但其實根本不會兌現、連喜歡他都沒說過一句的騙子。
他如果活著, 還是恨我,忘了我, 去過自己的人生比較好。
就不必知曉我的心意了。
我隻是有些遺憾,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尾聲
蕭無祁斬下淮安王的人頭,一路快馬加鞭回京,路上跑死了兩匹馬, 幾乎沒怎麼歇過。
他要告訴周蔚, 一切都已經了結,他們可以成親了。
不管是她嫁給他,還是他被她收入後宮中,都是好的。
夕陽的光芒隻剩一線, 他騎著馬,已經遠遠地看到了京城的大門。
蕭無祁進城的時候,宮裡的喪鍾剛敲過第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