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艱難地對我說遺言,他說以前瞧不上他二哥,整日隻愛舞文弄墨。
但如今莫家隻剩了我與月鳴,他倒挺想讓月鳴做個讀書遛鳥的王孫公子。平平安安長大,康康健健終老就好。
「姐,死了好多、死了好多人啊……姐,雲西太冷了、太冷了……」
那時月鳴還未上戰場,死在我懷裡的老三的這些話,隻能由我轉述。
可到終了……可到終了啊,月鳴也沒能過上那樣的安穩日子。
他其實從沒殺過人。他衝上戰場,被父親護在身後,一人未傷便被俘獲了。
這孩子,手上沾的唯一的血,是他自己的。
是他為了幫他姐姐鋪路,要了他自己的命。
「將軍,何必滿眼豔羨呢?」我哭著望向謝長川,渾身都在止不住顫抖。
我使盡全力將那封信好生放進錦盒裡,收進放皇後印璽的櫃子裡。在我轉頭的一瞬,謝長川才遲遲驚覺,狠狠盯了我一眼後匆忙離開了皇宮。
他意識到了月鳴在向我訣別,意識到了唯一握在他手中的我的命脈,將要消失了。
但我知道,他回府之後,隻會得到一具屍體。
一具早已忘記山青花香、不過十六歲的無辜兒郎的屍體。
11
戚景明的身體,在我當上皇後之後開始急轉而下。
朝臣似乎都有預料,看著沒幾個焦心的。畢竟上溯幾代皇帝都是人丁單薄的短命鬼,到戚景明這兒甚至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就他獨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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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打我四弟死後,謝長川再沒來看過我。
戚景明倚在我懷裡喝湯藥,不過幾個月就氣若遊絲了。他問我可是和哥哥鬧別扭,怎的以前常來常往的現在卻不見面了。
「臣妾現在是皇後了,放在尋常人家便是正妻,哪能再像過往那般,說見娘家人就見呢。」
他大抵是預料到了自己大限將至,這段時日向我說了許多掏心底的話。
「都說夫妻恩愛兩不疑,皇後,你說咱們算恩愛嗎?」他的手耷拉在我懷裡,無力地握著我衣角的流蘇。
「皇上對臣妾很好。」我實在說不了更多的話。
「但要多謝皇後,留了綺兒一命,」我沒想到戚景明會提起梁嫔,看來他在宮中並非全然被閉目塞聽,「雖不知何謂恩愛,但朕真有幾分喜歡她。」
偶爾見過幾次梁嫔——現下已是梁妃了,看著是個很會討巧的人,據聞長得有幾分像早逝的太後。
這是個在深宮裡求深情的帝王。亦或者說,在這裡,他能得到的也隻有小妃嫔們的一點依附之情了。
他突然考慮起我的事來:「皇後無子,待朕去後,可該如何呢?」
「瞧朕,你哥哥擁護誰都好,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他放開流蘇,手指蜷了起來,「真好啊皇後,你還有家裡人護著。」
可我想說的是,如若你死了,恐怕我的好日子也是到頭了的。
謝長川哪能容忍一個他掌控不住的敵人,長長久久坐在凌駕於他的位置上。
適時初夏涼如水,窗外的天也薄涼如水。我倆正無話,一個小內監匆匆來報說,南境敵軍來犯,已掠奪了兩座城池了。
「他們就是聽著朕不行了,想著趁勢造個內憂外患來。」戚景明咳起來,幾下就要咳出心肝脾肺的痛苦模樣。
連派兵的聖旨都是我代筆的,照例是派了最威名赫赫的謝大將軍,一戰便足以震懾四方。
聖旨剛送出去,梁妃宮裡的小奴婢就闖了進來。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她奏報的竟是梁妃有喜了。
我最先看向榻上的戚景明,隔著珠簾我看到他遍布血絲的雙眼。
我初見他時,那雙眼睛很明亮,看花草山水都含情。可如今,他耷拉眼皮,整個人弓身埋進角落裡,連哭泣都是安靜的。
我緩緩走過去,輕拍了拍他的肩,「皇上,還留嗎?」
回答我的是極痛苦的一聲嗚咽。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子無法生育,闔宮不會產下一子。梁妃此舉,多半是找了旁人來苟合,珠胎暗結,隻為與我一爭。
皇帝尚在位,他最寵愛的妃子,卻已在謀劃他死後的前程了。
很久很久,直到我帶著親信了結了梁妃,從她宮裡回來,戚景明才說了第一句話。
他問我:「皇後,你不怕殺人嗎?」
「怕,」一句久遠到有些陌生的話湧入耳中,我照搬著回答戚景明,「我其實每一次殺人的時候,都怕。」
「皇後以前也殺過人?」
「是。」我屏退眾人,沿著榻邊緩慢地坐倒在地上。
匕首是我親自捅的,攮進了梁妃的腹部。我甚至不知道裙角上殘留的未幹的血跡,究竟來自於她,還是她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
這一句承認,是我僅限的能講給戚景明聽的真話了。雖然隻因此時的戚景明,在我眼中甚至連個人都算不上。
可憐蟲一條罷了,苟且於權勢之巔,卻到頭來一無所有。
戚景明勉強翻過身,他的一隻手放在我肩頭。倒不是與我多親,隻是臨死之人想捉住點什麼的六神無主。
至親至疏,夫妻。
我微微皺了皺眉,視線定定鎖在珠簾後的方桌上、被風吹起書頁的一本古籍上。
我想這句話,定然不是說我與戚景明這樣的夫妻的。
「皇後,你說,人為什麼要殺別人呢?」出的氣比進的少,他問這些話的語氣,仿佛還是十幾年前那個懵懂的小太子。
興許從他父皇母後早逝,將他早早推上這把龍椅的那一刻,他就停止成長了。他還什麼都沒學會,他還德不配位。
可所有人都在推著他走,他甚至臨死了才分得清自己做過的一些事的對錯。
「回皇上,是為了那些遠比人命輕賤的東西。」
他掌心愈來愈涼,遲遲回了一句:「那豈不是很不值得……」
自月鳴死後,這是我頭一次胸腔裡哽著難受。
似疼非疼,隻覺迷惘。
人心、人性,原來都如此復雜。一個人可恨的地方,我恨不得想讓他死,而他可憐的地方,我又深為之嘆惋。
我說不清這路究竟是從哪裡開始錯的。而身後微弱的呼吸聲徹底消失後,我的未來路也跟著說不清了。
謝長川帶兵打仗在外,宮裡暫無皇子公主,連個旁支的王爺都沒有。大臣們雖群龍無首,但還記得以謝氏馬首是瞻,便先將我推上了龍椅代政。
一直到仲夏時節,謝長川帶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子回朝。
他聲稱那女子是去年出徵雲西時,被戚景明寵幸的。當時戚景明忌憚我,也不敢公然帶回宮中,便命謝長川暗中護著,如若有了身孕再接回來。
他的消息向來靈通,應是在得知戚景明駕崩之後,立即就有了動作。於是謝長川人還沒進都城,御醫院裡幾個知道戚景明不育的老太醫,便已齊齊「因病」暴斃了。
連梁妃有孕後被我秘密處決的事兒,也一夜間在宮闱內外傳了起來。
分明是權臣擁兵自重、要把控新帝登基的腌臜事兒,被他做得竟有幾分忠臣匡扶皇權來遲、為盡忠職守要大義滅親的意思。
謝長川進宮那日,我倚在龍椅上,從黎明前最黑的夜靜靜等到了旭日初升。
死了這麼多人了。
已經死了太多人了。
12
這女子姓「孟」,家中排行第五,自稱「五娘」。
我當即做主,讓闔宮按貴妃的禮制伺候這孟五娘,行禮也要稱呼「貴妃娘娘」。
我就將她安放在我宮裡,一牆之隔,一日三餐我都陪著她一起吃。
她起初對我很有敵意,隻用謝長川親派給她的人手,對我說的最多的話是:「皇後娘娘怎麼作踐五娘都成,讓五娘好好生下這個孩子便是。」
我拉著她的手,幫她輕輕拭去額上的冷汗,「五娘說的什麼話呢,莫說是本宮哥哥親自託付,縱便為著先皇,本宮也要力保這孩子平安出生、健健康康長大。」
沒人信我這話,連唯一可能相信的謝長川也不信。
不然謝長川不會派那麼多侍衛守著,隻要我靠近孟五娘,一把把劍柄就懸在身旁,生怕我吐氣重些驚到了她腹中胎兒。
一直到孩子近生產的初秋,謝長川才再次進宮。
我無處探聽消息,隻是在賭罷了。
我賭他以為我要殺這孩子。
而我賭對了。孟五娘產子當日,謝長川挾一眾大臣秘密進宮,就堵在我的皇後宮外。
他急不可待了,抽出佩劍就衝了進來。
彎月縈枝,寒星兩點。
謝長川的長劍即將迎面刺來時,我將手中聖旨抖開,掃視著他身後烏泱泱神色薄涼的人群。
我高聲宣讀我作為當朝代政皇後寫下的懿旨——
孟五娘不負皇恩,誕下一子。現我已將此子認養於我膝下,做儲君將養。
「我謝家前後扶持過三位帝王,如今也自當為新帝鞠躬盡瘁、馬革裹屍。」我用聖旨卷軸輕碰了下停在我眼前的劍鋒,四兩撥動了千斤。
「哥哥,你論如何?」我注視著謝長川,那雙無情的眼裡終於湧起了驚濤駭浪。
這宮,你還有何理由相逼?你維護了一輩子的謝家門楣,可敢在今日做一回亂臣賊子?
他不敢,所以他隻能又一次頹然跪倒在我面前。
連帶著身後的朝臣們,各自懷揣著鬼胎說著「誓死效忠新帝」雲雲。
「一時情急,倒忘了告知諸位大臣新帝的名諱。戚晏,」我伸手拂去謝長川低垂的官帽上的一片秋葉,「河清海晏的晏。」
孟五娘應是領了謝長川的令,知道自己隻是生這孩子的器具,有些秘密她要及早帶進棺材裡去。於是等我再轉身進殿,隻聽得御醫來報說孟五娘死於難產了。
那是個話不多的女子,笑臉比話還少,冷得和謝長川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她八成是謝府培養的死士,一輩子就等著這一個為死而死的命令。
緊急召來的奶娘抱走了孩子,我卻仍舊待在那個血腥味兒濃重的屋子裡。
我站在榻邊,被褥上還留著大片血跡。我恍然間在想,她長什麼樣子來著。
我每次見她,都隻顧著身後的侍衛和她隆起的肚子,我甚至有幾分記不真切她的模樣。她甚至也許不叫「孟五娘」,就這樣無名無姓死在了韶華正好的年紀。
我慶幸我沒見到她最後臨死時的模樣。新晉的母親要別離她剛出生的孩子,這該是怎樣的殘忍。
雖然我已見了太多殘忍的事。
13
戚晏很乖,長得眉清目秀,很像我的四弟弟月鳴。
我以新皇誕生為由,要求朝中止戈五年。懿旨既下的一刻,大殿前的謝長川堪堪要咬碎了牙。
他問我那麼多的將士做什麼去,我望向悠悠遠山,「那些年輕人們,除卻是大將軍的將士,也是人之子孫、夫君與鄉裡。」
「既不打仗,留下所需的駐軍和守衛,將其他的放回去闔家團圓,正好也填補一下這幾年為了四處爭戰虧損了的農桑。」
「若是謝大將軍實在闲不住,領著將士們去興許道路、水利,可不也是造福江山社稷之舉?將軍一向賢名在外,想來很願意領受這樣的旨意吧?」
誰願意行千百裡,隻為了殺死一群陌生人?誰又不願意妻兒在側,平平安安經營自己的小日子?
這樣的聖意,是極得民心的。而偏巧謝長川一向做足的是儒將的架勢,自然不敢過多阻攔。
再加上幾個老早就想打壓謝長川的臣子的助力,一向好戰的觀月國,竟當真在我治下和平了好幾年。
而自戚晏蹣跚學步起,謝長川就時常入宮求見。
他待這孩子很殷切,殷切中還帶著提防。
終於有朝一日,換他看我的眼神中藏著恐懼了。
自戚晏會說話後,他的一切言行舉止便都是我親自教的。
我讓他喚謝長川:「舅舅。」
孩子很機靈,小手覆在大將軍的臉上,字字清脆:「舅舅!」
謝長川咬著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