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西九州,我父親戰死那次他們擄走了五州,現下還在覬覦剩下的四州。
「謝卿,莫家已被你全數掃清,獨留的一個婦人,據奏報前日也病死了。隻勞煩你揮揮劍,雲冉也該嚇得潰不成軍了。」
我一怔,抬眸時對上謝長川剛巧避開的視線。
窗外風雨寂寂的,我想起了臨行前母親的臉。
那時她病得實在厲害,褶皺紫青的皮膚,薄薄一層掛在身骨上。
她掙扎著抬手想摸我的臉,最終卻隻能無力地搭在我的肩頭。
將士臨別,大多都聽豪言壯語,唯有我娘說:「打仗非是大豪情,帶頭死在前線也非是死得其所。縱不能止戰,活著回來也是為一小家圓滿。」
「記住了嗎?小容?」
我那時急著趕上出徵的隊伍,匆匆推開了她的手。
我一邊往大門外跑,一邊大言不慚衝她喊:「等著我們凱旋罷,娘!」
然後我既沒打贏仗,也沒回到家。我甚至沒能為父親收屍,為僅剩的弟弟討一自由生路。
我故意將糕點灑落在衣衫上,借回寢殿換衣的空隙落下淚來。
我不敢想母親走的那一刻有多悲愴。她的丈夫戰死沙場,她僅剩的一兒一女被擄進敵營生死未卜。
那樣一個溫柔的母親,那樣一個為國鞠躬盡瘁的巾幗。她死的時候,甚至身邊連一個戴孝的孩子都沒有。
而這場仗,已死了這麼多無辜善良的人,卻還未結束。
如何止幹戈,誰能止幹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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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日都在問自己,卻永遠得不到答案。
9
我沒想到,謝長川要帶戚景明一起去打這場仗。
「瑾兒,幫朕勸勸你哥哥罷。」戚景明皺著眉頭抱著一卷書,我不知他更多是畏懼親臨戰場,還是怕耽誤了他還沒寫完的新詩篇。
我問戚景明,謝長川要帶他一同上戰場的原由是什麼。
戚景明說,歷代帝王皆有過親徵,以服軍心、民心。此役不難,讓他跟去正好打個勝仗、立個君威。
我仰起頭,捧著一杯熱茶,「那瑾兒要用什麼原由,幫皇上請辭呢?」
年輕的帝王轉頭看我——他難得不用看小貓小狗的神情看我。
窗外風雨斜斜,不覺間又是一年夏。
戚景明驀地來握我的手,隔著我的手將茶送進口中。
他一邊吃茶,一邊直直盯著我。我低眉順眼,隻凝視著他繡龍紋的袖口。
「你想當皇後嗎?」戚景明未松手,如是我想退後一步,也動彈不得。
「我不想。」至少不想當你的皇後。
我抬眸,將戚景明眼中的鄙夷盡收眼底。我說了最心底的話,但絕不會有人相信。
除了謝長川,和我尚在人世的幺弟。
「可你遲早會是皇後的,不是嗎?」他放下手,也放下了手中的書,「就像朕遲早都得跟謝大將軍上趟戰場。」
「他想讓朕去,朕就得去。」
那一晚,戚景明親手放下簾幕,褪下了我的衣衫。
當皇後,總要有子嗣。最好有個皇子,以後就能承襲皇位。
謝家就總還能保著這個戚氏的皇位,不會輕易擁兵自重造反。即便他是忌憚謝氏誕下龍嗣的。
而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辭。我不能告訴他謝長川不會準我懷上龍嗣,更不能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我因此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
我隻能緊緊擁著這個我不愛、也不愛我的男人。
我們躺在同一張榻上,懷揣著迥異的心思。我們做著最親密的事,卻維系著最陌生的關系。
他們在接近中秋的時節出發,風起時已有寒意。
夜色裡悄然轉紅的秋葉飄落,我在宮門口送行,裝作說體己話,附在謝長川耳畔道:「哥哥,願你身首異處,死後無人埋骨。」
他拍拍我的肩,外人面前永遠那般溫潤如玉,「妹妹的記掛我收下了。莫憂心,我定助皇上大捷,一同凱旋還朝。」
當時有我父親堅守,好賴苦熬了半年才止,而這趟甚至還沒入冬,謝家大軍就浩浩湯湯回來了。
莫家之後,雲冉再無良將。舉朝重文輕武,這樣的下場我並不意外,隻是恨鐵不成鋼。
「哥哥給你帶回來了一個禮物。」謝長川比戚景明還先踏進我的宮門,猩紅的大氅上血跡斑斑。
他的神情也同樣猙獰,那是殺了很多人後的戾氣。
我曾以為他同我一樣厭惡戰爭,但此一刻我忽覺著是我錯了。
至少為了家仇、為了自尊,他不會輕易舍了這身盔甲。
一個小黃門被扣著扔在了地上,看樣子是剛被淨身,捂住下身痛苦地蜷縮著。
謝長川向我解釋:「是青什麼城的太守家的公子,磕頭求饒時曲兒唱得極好,所以想著帶給妹妹解解悶。」
青岫城。越過這座城,頂多行軍半日,就能看見都城的城牆。
我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奴才,想想我戰死的父親兄弟,想想他們死戰就是為了保全這群沒骨頭的窩囊貨,我實在又痛又恨。
這是我進宮後頭一回大動肝火,是為了訓斥一個處境不如我的階下囚:「哭什麼?讓人打到皇城根就算了,還做階下囚、還腆著臉當狗討好敵人,你憑什麼哭!憑什麼委屈!」
「是啊,哪得人人都像莫氏帥府,各個都是站著死的英豪?」謝長川涼飕飕地接道。
我咬著牙抬眸,瞪著那個心比石硬的屠夫。他是在回敬臨行前我給他的「囑託」。
暮秋的寒風灌進來,恍惚間謝長川身上的血腥味也湧進了我鼻腔,激得我一陣幹嘔。
他先是怔了怔,然後猛地拽過我的臂彎,「你……難道有孕了?」
我試圖推開他,但根本沒那樣的氣力。
我忍著屈辱的眼淚,一字一頓道:「哥哥,你覺得可能嗎?」
謝長川又咬了下後槽牙,睫毛細微地抖動著。這是他做這個動作,最明顯的一次。
我知道我沒可能抓住他的仁慈,「你若是不信,便讓小廚房加大藥量。」
他幾乎脫口而出:「如若萬一,你不想生養這個孩子嗎?」
「你會給我這樣的萬一嗎?」我在涼風裡站直身子,我注視著那雙開始閃避的眼眸。
謝長川的手松開了,頗有些頹然。
「哥哥,幫我帶封信回府罷。」
他知道,是我寫給月鳴的。這一年父親忌日已過,我無法出宮去見四弟,隻能求他允我們往來一封信件。
無非是些思念牽掛、我在宮中過得很好的話語,謝長川反復看了數遍才遲疑著帶走。
他走時連帶走了最後一絲夕暉,天色在一瞬間黯淡。
大概誰都料不到今日。至今日,雲冉國僅剩的一縷骨氣,也被關在了敵國的地牢裡。
10
戚景明來時,那個小黃門被帶下去養傷,我正坐在書桌邊出神。
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暈染開一攤水墨。月入層雲,滿堂清寂。
他看上去很疲憊,端起茶杯,和我一樣心不在焉望著窗外。
書生氣寥落了幾分,似是在對我說,又似是戚景明在喃喃自語:「朕見著死人了。有的袖管空空,有的褲腿空空。」
「有的脖子被砍斷大半,隻剩點血和皮粘在肩上,看著生不如死的。」他微微偏過頭,那雙出徵前意氣風發的眼遍布迷惘。
「可謝大將軍不準將士補刀,要讓那些兵血流盡痛苦而死。他說對敵軍仁慈,就是在揚先烈的骨灰。」
「瑾妃,你們是不是都覺著,朕沒有做帝王的魄力?」他緩緩走到我椅子旁,緩緩蹲下身。
戚景明的雙手搭在我腿面上,很是落魄。
我不知該如何回他,隻是伸出手幫他整理了一下鬢發。
沒有戚景明,大概也會有另一個人,在這座龍椅上或主動求戰、或被迫發號施令。總會有人去發動那些戰爭,去「制造」那些死人。
戚景明不過是後者罷了。他被權臣和所謂的帝業推動,帶著些不情不願和後知後怕罷了。
在我的輕撫下,戚景明逐漸泣不成聲。
他被嚇著了,也許還有幾分後悔。
我覺得諷刺又荒唐,許久後才反問他:「一將成名萬骨枯,皇上如今可懂了?」
萬骨枯,血流成河。而史書上隻會記一筆某將軍驍勇善戰、為帝王鞠躬盡瘁幾拓疆土。
那枯了的血骨,連名字都不會有。這樣的累累血債,沒有人能再追究。
那天夜裡,趁戚景明睡熟後,我給他把了脈象。
確實是虛透了的身子,莫說生養子嗣,能再熬些年歲都是問題。
他此時看著還算有精氣神,但說不準某一日就病來如山倒了。這事兒估摸御醫們也不敢講實話,不然以戚景明的性子,大概是沒闲心再管戰場上的事了。
所以我也隻得跟著欺瞞,陪著戚景明喝各式各樣的補藥——然後趁無人處,再喝下謝長川加大毒性的「參湯」。
後宮皆無子,後位便不能一直因此懸空下去。
於是借著此次力保皇帝拿下雲西九州的戰功,許多黨附謝長川的大臣一同上書,我便在被擄來觀月國的第五個年頭,成了這敵國的皇後。
封後大典前夕,謝長川帶來了一封家信。
是我唯一在世的親人——我的四弟弟寫給我的。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謝長川說這話時,把玩著茶盅的手微微停頓。
孟春的夕暉覆在他側臉上,平添脆弱。
我相信他此刻沒幾分戲謔,畢竟我還能收到家書,而他早收不到了。
我打開信封,沒想到正是這一句的整首詩: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再無一字,可我眼眶一酸,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了滿面。
讓我不禁想起老二。
家中二弟弟,原本是個和戚景明一樣,醉心詩畫的書生胚子。
軍營裡,別的將士一有闲散時間,就拿來賽馬、吹噓、睡大覺,而他則拿著筆墨躲進帳子裡,隻顧著誊抄他喜歡的詩書。
他奔赴最後一個戰場前,便是抄了這首詩。
他揣在懷裡,告誡最不愛讀書的老三:「縱國破,山河尚在。我們打了很多敗仗,但為軍人須有屢敗屢戰的勇氣。」
「二哥要是死了,你就頂上去,明白嗎?」
老三向來魯莽膽大,提劍上馬眼睛都不眨。但老二能說出這樣的話,是許多人都不曾想到的。
他死得堪稱慘烈。帶著一小隊死士奇襲,一杆銀槍搠進敵軍的腹地,最後被卸得連全屍都拼不出來,就那麼丟在異鄉的褐山黑水間。
還是老三挨具死屍摸過去,從一個鐵衣裡摸出了這首詩,認出了老二的字跡,才知我們那個看似軟弱卻剛強無比的兄弟,再也不會回家了。
月鳴寫這首詩給我,是在得知我要做觀月國的皇後之後。
他是想告訴我:「長姐,這是老四唯一能為你做的了。老四不怕死,隻怕不能死得其所。但如今能為長姐斬斷最後一絲後顧之憂,便是值得。」
我莫名就想起五年前。
那年初,刀子一樣的風霜刮破人臉和希望,老三被抬回來的時候已然萬箭穿心。他一把捂住我裝藥草的口袋,讓我節省著給需要的將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