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我侍奉在仇人之側,要我父親兄弟泉下不得安寧。
要以我莫帥長女一個的人生,盡數償還盡他家世代的血仇。
我徹底絕望了。
那晚回主院的青石小徑上,是我為了月鳴做的最後一次掙扎。
我輕輕拽了下謝長川的袖角,看他略微放慢了腳步,「你至少不能再折磨他。」
華燈初上,灰藍的天色覆落。謝長川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難得的柔和了幾分。
他露給我半張無甚表情的側臉,對我簡短說了個「好」字。
那是謝長川唯一與我結下的君子之約,也是這輩子對我唯一的憐憫。
成大事者不退一步,這是他教會我的第五個道理。
6
我因此要缺席第三年對月鳴的探看。
但我過意不去,便在將要進宮的那個五月初,親手扎了一個燕子風箏。估計著月鳴牢房的窗戶所在,我站在假山上放起了這隻風箏。
我希望他能看到,那風箏和他小時候我陪他放的一樣,是我畫完還要加個「容」字的手筆。
可沒想到風箏還沒飛起來,我的腕子便被謝長川攥住了。
我有幾分驚恐,怯怯地道:「我沒想找他。我隻是……」
我特意支開下人爬到這座荒園裡來,我很怕他會因此再折辱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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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想到謝長川隻是把我從假山上抱下來,領我走到另一頭的一座亭子裡。
「這裡他才能看到,」謝長川一頓,看了我一眼,「但他也能看到你的臉。」
月鳴也許會好奇,他的長姐怎麼了。是消失了,還是為什麼會變成這副全然陌生的模樣。
一母所生,他再也認不出我了。
我忙仰頭拽起風箏。我曾發過誓,絕不會再在謝長川面前掉落一滴眼淚。
不過謝長川倒是難得溫和地問我,每年都給月鳴補過生辰,那我的生辰又在哪一天。
我說巧得很,正是今日。
五月初三日,楊柳青青花正好。我在很暖和的午後出生,父親說我長得清秀,便取名叫「月容」。
「父帥想要我做莫家一個平安長大的深閨小姐,我不識好歹,自小就往他的大馬上爬,耍劍還割破過自己的臉。」
我沒想到謝長川會親自下廚,他做了幾樣菜,竟都是我們雲冉的風味。
我與他推杯換盞,烈酒上頭時我對他說起了這些。旁人看來,該是關系很好的一對兄妹了。
他問我圖什麼。
我說最初的最初,我隻圖和我的父母兄弟待在一處。我隻希望一家團圓。
我的醫術便是母親教的,她當年便是一個軍醫。隻是後來常年跋涉苦寒之地落了一身病,我這才接過了她的擔子。
酒入愁腸,我湊近謝長川,一把攥住他的腕子——卻也隻握得住一半,我狠狠將指甲嵌進去,在他腕間留下鮮紅的印跡。
他不躲,任我顫著聲問他:「哥哥,你說為什麼?我有錯嗎?你有錯嗎?」
謝長川咬了咬後槽牙,悶悶往嗓子裡灌了兩大碗酒才回我:「論了對錯有用嗎?辨出對錯,有誰能為你申辯、讓你的至親起死回生嗎?瑾兒——不,月容。」
「月容,進了宮可千萬別這麼天真了。」
「千萬別和那些傻姑娘一樣,一輩子都給人當玩物。」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裡有幾分真情,而這些真情更多出於愧疚還是可憐我。
我隻覺得荒唐可笑。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剛出龍潭又入虎穴,謝長川再無辜,也該首當其衝。
「將軍,你會遭報應的。」我敬他最後一杯酒,在他握著拳的承認裡,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再卑再賤,也不能甘於任人玩弄。
這是我進宮認識戚景明之前,謝長川教會我的最後一個道理。
7
我沒想到觀月國國力之強盛,皇帝卻並不是多雷厲風行的一個人。
反倒很年輕很溫潤,寫得一手好字,會在年節裡親手為我的居處寫春聯。
我說我身子自幼不好,在江南養了那麼久,也是個藥罐子。
戚景明便也不為難我,來我的邀月苑,晚間也隻睡在一旁的坐榻上。
我說沒有這樣的道理,他說謝家為觀月國馬革裹屍數輩人,從開國元勳到肱骨大將,怎麼也不該慢待了我。
「皇上,你這般,使臣妾惶恐。」我披著被子,又一次勸戚景明無果,便隻得皺著眉光腳站在地上。
戚景明從坐榻上站起身,他的身量要比謝長川小一些。更像個文人。
他為我裹緊被子,扶著我走回榻邊。他又取來一床被子,一人一被,單純與我躺在同一張榻上。
他突然問我:「瑾嫔自小便是這麼怯怯的嗎?」
我一怔,想了想答道:「許是自小不在家人身邊,沒甚的親朋好友所致罷。」
「也是,你才在你哥哥身邊住了一年。聽聞你們關系很好,」戚景明似是起了興致,側過身枕在自己臂彎上,眼眸亮晶晶的,「謝大將軍該待你很好罷?」
謝長川待我很好?這大抵是我撒過最大的謊了。
「是,哥哥一向待人賢良,何況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呢。」我注視著明眸善睞的戚景明,聲音輕輕地回道。
「那以後朕便讓你哥哥多入宮來看看你。」
「不不……」我慌了神,抗拒的話奪口而出。轉瞬驚覺有失分錯,我趕忙湊了過去。
我停在他咫尺前,緩緩抬頭。
我用滿眼的小心翼翼,對上那雙星子一樣的眼睛,「哥哥說,入了宮便不可再那般粘著他了。」
戚景明怔著,我故意將鼻息輕撲在他喉結處,「臣妾……有皇上足矣。」
他幾乎是下意識用臂彎圈住了我,他問我這話是否也是謝長川教我的。
安靜良久,惹得戚景明忍不住問:「瑾——」
我吻上了他的唇,眼睜睜看他沉迷。
「是瑾兒自己想說的。」
一直到他淪陷。
是謝長川用三年威逼利誘練出來的。他說當今聖上年輕有才,卻缺些帝王霸氣,定當更中意楚楚可憐的美人兒。
可憐得如同他的洗腳婢一樣的人。
三年,我臨入宮前謝長川都還在說,終於磨光了我身上的戾氣。他說絕不能讓皇上察覺到我的行伍之氣。
所以他不惜喂那些有毒性的藥草給我。病恹恹蔫巴巴,才該是那個久病難愈的謝二小姐。
「哥哥,」臨行前我與謝長川說最後的話,「如此,你高興了嗎?」
宮奴前來迎接,我看到了謝長川滿面的不解。
將我折磨至此,你覺得你報仇了嗎?高興了嗎?
但我隻是衝他笑著道:「你的親妹妹要入宮做妃子了,你不高興嗎?」
他在眾人面前做戲,跟著笑得溫柔而不舍。
從此一別,我身邊便再沒一個叫我「月容」的人了。
從此我就是謝瑾,觀月國正一品大將軍謝長川的親妹妹,皇帝戚景明當下最恩寵的妃子。
「我昨晚向莫月鳴說了此事,」八月十三一早謝長川就進宮看我,神情仿佛在討論一件市井闲談,「他居然說,等你當上皇後,務必告知他一聲。」
晨起有霧,籠罩遠山。
短短三月我便升了妃位,獨掌一宮。我接過宮女手中的茶壺,親自為謝長川斟茶。
「那哥哥一定要告訴他啊,莫家還沒出過皇後呢。」
我望向遠峰和濃雲,驀地想起幾句詩。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可臣子恨,何時方滅?
8
戚景明對謝長川的尊崇,是遠超乎我的想象的。
不像皇帝待權臣,反倒像普通老百姓待恩人。
一如謝長川所說的,那是個文人的魂兒,禁錮在了一個帝王的軀殼裡。
「所以他並不適合做皇帝?」我在賞梅園裡請謝長川喝茶看雪,身邊就跟著從將軍府裡帶來的監視我的丫鬟。
「大膽。」謝長川飲茶,他將話引到這兒,就是不肯說破。
夠道貌岸然的。
他問我被戚景明寵著的滋味如何。
「總比被你虐待著舒服些罷,哥哥?」我徐徐吃茶,雪鋪厚時,已近宮門落鎖的時辰了。
「你倒挺隨遇而安的。」他站起身,我接過丫鬟手上的大氅為他披上,請他一路好走。
戚景明是特地從書房趕來相送的,冒著雪,一路送到了宮門口。
他回來之後就到了我宮裡,我將手裡的暖爐遞給他,吃著醋問:「怎覺著皇上寵我哥哥比寵我還盛呢?」
戚景明伸手輕戳我眉心,柔柔一笑,笑裡透著幾分無奈,「先皇病逝的時候,朕才十四歲。榻前被託付給了你父親,你哥哥長朕五歲,朕就一直也視他為兄長。」
「比起恩寵,」戚景明湊近我,他身上的少年書生氣實在熱烈,時常讓我忘記他是一個帝王,「更多和瑾兒一樣,是有幾分畏懼。」
我眨眨眼,伸出雙手去暖他凍紅了的耳朵。
我盡量用一種不諳世事的神情問道:「皇上登基不過六七年,打了許多仗,邊境拓了又拓,聽聞死了很多人——皇上不怕死人嗎?」
戚景明皺眉看我的眼神,寫著明顯的不解。
再文弱書生氣,他到底是一國之君。為皇圖霸業死些人,他是絲毫不在意的。
我不禁又問:「皇上見過死人嗎?」
戚景明反問我:「瑾兒難道見過?」
我將雙手垂下,饒是我習慣撒謊,還是心虛不敢多看他。
「我見過哥哥的副將,他們有的斷了手,袖子空蕩蕩的,看著可怕得很。大抵是戰場殘酷。」
「一將成名萬骨枯,你不明白,瑾兒。」戚景明將我拉到懷裡,我想這件事我比他明白太多,可我隻能噤聲。
我隻能窩在他懷裡,裝一個純良無知的深宮妃嫔。
那段日子我過得不錯,眾人都心知肚明後位是為我留著的,一個比一個待我小心翼翼。
偶有一膽大的梁嫔吹枕邊風,給戚景明說外戚勢大怕幹政,別養虎為患,第二日便有懂事的小黃門來嚼舌,討好著向我表忠心。
我其實也會好奇這事兒,謝氏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戚景明還在後宮獨寵我,當真不怕一家獨大麼。
「已經一家獨大了,你不做這個皇後也改變不了什麼。」謝長川在我宮裡吃茶,我時常覺得比起戚景明,他更適合做這個皇帝。
於是我趁戚景明還沒聞風趕來招待謝長川前,直言不諱:「哥哥怎麼不篡位呢?」
謝長川睨了我一眼,轉而言他,問我要不要處理了那梁嫔。
我擺擺手,留一個跳梁小醜給我解解悶倒挺好。我對他說謝家手伸得真長,怕是這些年後宮無一皇嗣,也是他做的。
「那你可誤會我了,」宮門外小太監報說皇帝來了,謝長川望向窗棂,那雙眼說起什麼都無甚波瀾,「這條帝脈人丁單薄,活過四十歲的都沒有,是他們自己的命數。」
戚景明踏入宮門,帶了些御膳房做的新點心給我,當著我的面就聊起了政務。
我沒想到戚景明會提起我的家鄉,提起雲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