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顫顫巍巍抹掉額上淌下來的血,回了句:「奴婢不知。」
「是我妹妹的,」見我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他的語氣驟然平淡,「別怕,是個死在家裡的妹妹。」
他說他這個妹妹,兩歲的時候不小心掉井裡死了。
但因為是他母親高齡所生,他爹怕他娘傷心傷身,便說並未喪命,隻是要送去江南一個隱世名醫那裡救治。實則是謝長川奉了父親之命,領了妹妹的屍骨來這立了個墓。
於是闔府撒了謊,還派隊伍浩浩蕩蕩去了趟江南,到現在人們都以為謝家有個嫡小姐,尚在江南岸養病。
「我爹走得早,我娘走得比我爹還早。謝家到我人丁單薄,這是我唯一一個妹妹,也早沒了。」
謝長川隻是放了些祭品,一揮衣袂便轉身要走。他在我傘下停了一瞬,那張臉一如既往的淡漠。
謝長川坐回馬車上,傍晚彤雲密布,雨勢更大了些。罕見的,他竟讓我也陪坐進去。
一塊帕子扔在我懷裡,尚有餘溫,許是被謝長川在手中捏了一會兒。他讓我把臉擦幹淨。
謝大將軍賢名在外,他不想落了人把柄,說他打罵奴婢。
我心中不免嗤笑。地牢都敢私設,濫用刑罰、屈打成招,何必還裝什麼儒將?
他說,我不必覺得委屈,今日這幾個頭,該我磕。
手帕掩面,我幾乎要咬破嘴唇。那我爹、我弟弟們、我叔叔們和我爺爺的墳前,你是不是也該跪一跪呢?
放下帕子,我對上謝長川被雨水打湿的眉眼。
其實還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也許他第一次上戰場的年紀,並不比我四弟弟大。
突然想起謝長川在他父親墓前猩紅的眸子,這一刻我竟不那麼恨他了。戰火之下,誰又不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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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起的怒火熄滅,我頭一次有些無力地問他:「可是將軍,冤冤相報,誰與誰又是生來有仇?你我相隔千萬裡,誰會平白無故去殺一個陌生人?若無戰火,誰又不是一家團圓和睦……」
他微微咬了咬後槽牙。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這個動作。他很快回避視線,堅毅的側臉上眉眼低垂。
沒由來的,謝長川說著就要趕我下了馬車。
他嫌我動作慢,驀地攔腰抱起了我,想扔我下去。
大概是我比他想象中輕,他抱我起來時我騰在空中,下意識就雙臂環住了他的肩頸。
於是他將我扔下馬車的一瞬,我勾著他的頸子,直將他的臉拉到我的面前來。
我看清了他眼中所有的慌張。
他幾乎怒不可遏地拽過我的胳膊,將我甩在地上,「別以為你無辜我就會可憐你!什麼若無戰火?若無戰火,難道任憑你雲冉踏破我觀月的國門嗎?婦人之見!」
謝長川的嘴張了又張,明顯還想說點什麼,但終究拂袖坐回了馬車裡。他命我跟著馬車跑回將軍府,稍慢一步,就讓看管我的嬤嬤鞭打我。
為惡者不可有憐憫心,這是他教會我的第三個道理。
4
第二年的八月十二,我照舊帶了一碗面去見四弟。
我沒想到他的牢房換了一間有窗戶的,草堆上還有被褥,人看著也沒去年那麼單薄了。
他說他這一年很少挨打,很聽我的話,好好吃飯睡覺,絕不尋死覓活。
我知道周圍有探子,隻是對月鳴說,這樣就好。我們都能活著,就很好了。
「長姐,我昨晚夢見我們小時候放風箏的場景了。」暗黃的燭火裡,他靜靜地坐在我身旁。
一輪將圓的月遠遠掛在天邊,我們都在懷念青雲城的風與花。
我們會拽著風箏在天上畫字的筆劃。那會兒他還很小,但比起爹娘,最先會寫的是「姐」字。
他說長姐如母,以後會像報答母親之恩一樣報答我的。
想起這些,我不禁摸了摸月鳴的臉頰,問他怕不怕一輩子都被困在這裡。他輕輕靠在我肩頭,無聲地握住了我臂彎。
他的手心很溫熱,和小時候一樣。我亦一瞬無言,努力將皺緊的眉頭舒展。
我不想每次來看他,都淚流滿面。
而我也知道,他不怕一輩子都被鎖在這裡,他隻怕會一同困住了我的一輩子。
「姐姐,你別怕,我就不怕。」
我強忍住淚水點頭,給他喂下清湯面。
這一回我們沒有說太多話,我提了食盒就回了我的房間。
我正納罕謝長川為什麼沒守在門外,便在我未點燈的屋子裡碰見了他。
他坐在飯桌前,一杯茶已放涼。
為防我出聲驚擾四下,在我點亮燭火的一剎,他將我擄進了懷裡,附我耳邊囑咐我小聲些,立即又將我推在桌邊。
他身上有輕微的酒味。
我先向他下跪,他卻拽了我一把。
「以後不必行跪禮,拜一下便可。」
他甚至將我拉著坐了下來。要知道以往伺候他洗腳,我都得全程跪在凳子邊。
「瑾兒。」他莫名其妙看著我喚出這個名字,甚至要來握我的手。
我慌亂避開他的手,仍舊退後兩步跪在地上,「將軍吃酒恐是醉了,將月容認作了旁的女子。」
我鼓起勇氣仰頭探看,一字一頓向凝視我的謝長川說:「我是莫月容,雲冉國的莫月容。」
他竟笑了一下。
說是笑,其實就是鼻子重重出了下氣,嘴角似有若無地牽了牽。
「你在想什麼?」他反倒將我問得啞口無言,「謝瑾,是我小妹妹的名字。我已散出風聲,她會在年底回都城,學習一年禮教,參加後年五月初皇上的選妃大典。」
我一時迷惘,謝長川的妹妹不是早就死了嗎?
適時院外有幾分騷動,有說發現了一具屍體之語。
千絲萬縷間,我被謝長川從地上提了起來。他將我攬在懷裡。
我無力掙脫,感受到他將大手覆在我腦後慢撫。
他說如果謝瑾還活著,大概和我差不多年輕靚麗。但身量應比我再大些,因他們謝家都人高馬大的。
心頭一顫,我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雖不知會發生什麼,但想起謝長川那些雷厲手段,沒由來恐慌。
於是我略帶討饒道:「可將軍,我和她長得不像。府上許多人也見過我——」
「所以你要換張臉了,月容姑娘。」
他一掌落在我後脖頸上,不容我再多說一個字。眼前泛黑間,我隻看到謝長川緊咬住自己的後槽牙,眉頭蹙成了死結。
那是一段無比痛苦黑暗的日子。
我被強行掀皮、削骨、改面,在榻上失禁地躺了月餘。
依稀能聽到身側人來人往,偶爾喂飯時碰到我臉頰,我能疼得渾身顫動。
謝長川找了一具與我相似的女屍,拋進了後院的水井裡。
曾經將軍府的階下囚洗腳婢月容死了,連那個相對而言最熟悉月容的老嬤嬤,也被他殺了。
我變成了謝長川的親妹妹。變成了我殺父仇人的親妹妹。
在我能下地的那一剎,謝長川再次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懷抱。
但下一刻,背上便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他將我禁錮在他懷裡,以免背上的烙鐵移位。
肌膚燒焦的惡臭味漂浮在空中,一月未見,謝長川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不冷不熱的一句解釋:「瑾兒背上有塊胎記。」
「唯有燒傷結疤後的暗紅相像些。」
弄權者必要心狠手辣,這是他教會我的第四個道理。
5
我徹底淪為了謝長川的傀儡娃娃。
眾人面前,他與我是手足至親,無人之處,他用最陰狠的手段來對我。
「瑾兒晚上睡得可好?」夏至楊柳青,他親自端了湯藥來,放在我的書桌前。
我做這將軍府二小姐小半年,每日傍晚時分,我都會在這座書閣裡坐上片刻。西窗洞開,能望見遠處的宮樓。
名為養身補藥,但我識得,裡邊既有致身體虧空的毒性藥,也有致無法生育的。
他怕我將來懷上龍嗣有異心。
「睡得很好,將軍。」我接過他遞來的藥,一飲而盡。
我也不想懷上敵國皇帝的孩子。
「枕頭下墊著匕首,也能睡得好?」謝長川走過去,關上了窗戶。
閣中未點燈,霎時黯淡一片。
我知道,他時常在深夜裡潛入我房中,站在我榻邊。也不知想什麼,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每每一站就是小半個時辰才走。
我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興許我自己都沒謝長川清楚。
我不答反問道:「隻要我弟弟在將軍手裡,我就既不能用這把匕首殺你,也不敢了結我自己的性命,將軍怕什麼呢?」
「我隻是不明白,一個千金小姐,在自己的繡花枕頭下邊放把匕首做什麼。」謝長川向我靠近兩步,手探向我背後。
他是從我衣衫之下探進去的。那日他握著烙鐵烙我,自己的手心也留了一層疤。
覆在我背上,我甚至不能分辨是誰肌膚上燒傷未愈。
「你要叫我『哥哥』,而不是『將軍』。」謝長川離我很近,我下意識閉氣,一點也不想嗅到他身上的氣味。
他很溫柔地擁抱著我,聲音也極盡溫柔。他說我要還這麼不懂事,他就在月鳴臉上也留一個一模一樣的烙印。
就烙在眼睛上。他說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我四弟那雙眼睛,和我父親的太像。
他十幾歲的時候跟著他爹出徵,我父親的刀砍下他父親的一隻耳朵時,那雙柳葉眼眨都不眨。
「你說,莫帥殺人的時候,都不害怕的嗎?」
「哥哥,」我乖乖地抬起頭,「那你殺人的時候,害怕過嗎?」
抱著我的身子明顯一僵,謝長川半晌才低下頭回視我道:「我其實每一次殺人的時候,都怕。」
睫羽低垂,他的那雙丹鳳眼被籠在陰影裡,平白添了一分悲涼。這下換我愣住了。
我有時候會單純的驚異,為什麼謝長川反倒會對我說那麼多真心話。
其實也不必驚異。對我說,不異於對一棵樹、一株草說。
反正都無法拿他把柄,都無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既然怕,為什麼還要殺那麼多人?」我沒忍住多問了一句。
他慣常將大手搭在我頸肩上,輕輕一捏應當就能要了我的命,「這問題還輪不到我來回答。」
凡有人處,便有爭戰。在他之前有他的父輩、我的父輩,更有千千萬萬將軍士兵。
那些人得一紙號令就能屠戮百萬,我又怎麼能讓他最先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微微皺眉,謝長川幾乎是下意識抬起拇指,撫平了我的眉心。
離得太近,我又看到他微咬後槽牙的動作。
我試圖利用這份惻隱之心:「哥哥,我能不能不進宮去?」
他眼中的不忍立時就消去了。
是久違了的嘲諷我的神情,他放開手退後半步,一邊收拾物件要走,一邊回我:「難道我還能讓你頂著我妹妹的身份,在這將軍府裡享盡清福嗎?」
噢,原來仍是辱我門楣的一步。
謝長川再驍勇,也不過是他人手中刀。真正下令要犯我邊境、踏我同胞骨血的,是那一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