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附過去輕聲問他:「謝晏倒也好聽,可惜這孩子這輩子都做不回你謝家的子孫。」
我無視謝長川眼中的戾氣,接著說道:「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哪怕將軍篡位了,這五國的史書也該寫一句亂臣賊子。」
「我階下囚之身死不足惜,但你謝家滿門榮耀掃地,將軍真的擔得起嗎?」
戚景明無法生育,這孩子一旦是男胎便要當新帝撫養,謝長川那樣的狼子野心,隻有可能是他的親生孩子。
可這孩子,現在在認我做母親。他聽從我的教誨成長,他在我的教養下厭惡極了謝長川那套窮兵黩武。
謝長川在等我虐待戚晏,但他想不到我會將這孩子養得這樣好。
好到七歲剛登基時就敢與他嗆聲,說友好邦交才是長久之計,調了謝長川去江南治水患,不修好水壩不準還朝。
彼時戚晏轉頭望了眼簾幕後的我,擔心我心系兄長。我忙向他微微點頭致意,做足了賢德太後的模樣。
我知曉這一切謝長川都看見了,我甚至是現下最能體會他的心境的人——他有多想讓他的親生兒子認祖歸宗,別認賊作父,我可太了解了。
就如同當年拼命想做回雲冉國莫氏帥府莫月容的我。
但他的兒子隻會如同我一樣,披著另一個人的身份,至死不得真面目。
謝長川帶兵南下的那天,我親自去送他。
宮門之外,我錦衣華服站在白玉雕龍石階上,他披風戴雨對我三拜九叩。
我拿過小黃門手裡的傘,走到了他身前。
我沒想扶起他,隻讓他仰起頭看我。
「哥哥,別用這麼憤恨的眼神看我了。恨了這麼多年,不累嗎?」
Advertisement
很久沒聽他對我講話了,以至於那有些沙啞的嗓音讓我頗覺陌生:「我毀了你,所以你要毀了我兒子是嗎?」
「謝大將軍,」我俯視著他,我突然在想將軍府中初見,他俯視我時便該是這樣憎惡又鄙夷的心情,「其實一切已停在你我之間了。」
他不明白,眉頭蹙成死結,握成拳的手撐在石板上。想來他所有該用來思考的力氣,都用在忍著不對我出手上了。
我驀地覺得無趣。那些年見縫插針的惡語相對、那些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的爭論,都很是無意趣。
我最後揮揮手,看著那拂袖而去的背影漸行漸遠。
這一回我不盼著他死在異地、無人收屍了。我倒挺希望他能修好那個水壩,雲冉國南境在觀月國的昀江下遊,那座大壩若修好了,造福的何止數萬黎民。
這一修繕水利,謝長川一去便是四年。
四年,朝廷內外已是一番新景象了。
戚晏與我同心,我之向往便是他治國之念,他與戚景明不同,並不會做謝長川的提線木馬,指哪打哪。
而戚晏培植起來的朝廷肱骨大臣,也早不是曾經盲目依從謝長川的那批。
而那個總是挺直肩背大步流星的謝大將軍,短短四年間迅速蒼老。他再還朝時,我甚至無法從簾幕後一眼認出他來。
那個曾經讓我恨到想生啖其肉的謝長川,我竟不再能一眼辨別了。
當真物換星移。
14
謝長川堪稱是褪了一身戾氣。離了戰場,他那百戰不敗的光輝便不再有了。
這其實是個很堅守原則的人。他打一開始便是為了謝氏門楣,直至今日的所有忍辱求全,也隻是為了全他謝家的名聲。
在我最先的設想裡,我是想要他的命的。
可看他即便今日歸來,還是上書請戰,我便不想要他這麼早死去了。他依然在執迷不悟,他依然隻惦記那些早該了卻的恩怨。
「舅舅是個驍將,卻不是個功臣。」
戚晏如是品評謝長川,我端著茶盅啞然失笑。
若為生父,不得其子尊崇,大概也是件夠殘忍的事。於是我立即便將這句評語傳遞出了宮,讓謝長川打消帶兵打仗的念頭。
但那些時日,倒有不少謝長川的舊部一同請旨。倒可見是謝長川衝著我來的——折子大多提及早年侵佔的雲西九州,說那片屢有生變,該再去徵戰震懾一番。
戚晏問我如何看待此事。
他並不知道他視為生母的我,會是鄰國曾經抗爭多年的兵馬大元帥府上的女兒。他慣例問我,當是想不到驚起了我心中多少波瀾。
「原是侵佔他人家園,比起武力壓迫,更該多加撫恤。有民心之地才算得江山。」
「有民心之地才算得江山……」戚晏將我說的這句話喃喃念了好多遍,甚至還誊抄了下來。
我想他一定會成為一代仁君。是我所能料想到、能培養出的化幹戈為玉帛、切實體恤萬民的那種明君。
謝長川進宮請戰最勤的幾天,在我與皇帝的授意下,幾個朝廷重臣上書,說謝長川有倚仗軍功、外戚勢大幹政之嫌。
我做了表率,在戚晏收了謝長川兵權、給了個明升暗貶的國公虛職當天,我親自摘下龍椅之後的簾幕,宣稱還政於帝,從此不再垂簾聽政。
請旨發落謝長川是我的主意,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最深的心思。
尤其在戚晏眼裡,我該當是個相當知進退的好太後。他因此越發孝順我,還命人建了千畝的宮殿給我頤養天年。
往日的謝將軍府改了謝國公府,我再次踏進這座府邸,竟堪堪過了十六年。
十六年。來謝長川府邸的第一年,我十六歲;四弟弟月鳴死的時候,十六歲。
十六年,夠一個人長成知世事殘忍的年紀,也夠一個人過完這樣短暫的一生。
更夠謝長川迷上煙草,整日躲在無甚天光的書閣,洞開著西窗望見遠處的宮樓,不知在想些什麼同樣見不得人的事。
而若非宮人來報說,他最後想見我一面,我想我這輩子都不願再踏足這個曾讓我絕望至死的地方。
我被簇擁著走進書閣,命人開窗點燈。我在角落裡看見那個佝偻的背影,形同枯木。
謝長川算長命了,即便他那樣糟踐自己的身子。
我蹲下身,捋了下他蓬亂的頭發,「哥哥此生可惜,也沒娶些妻妾留個後。」
他抬眼,那雙眼裡依然是漠然,通紅著像隻沒了利牙、還要捕獵的老獸。
「難道要全部被、被太後娘娘、教養成那副樣子麼?」
他艱難地呼吸,艱難地問我。
「這樣不好嗎?那之前每年都有數萬的兒郎因戰喪命,也有數萬的家因此破散。而如今,那麼多的孩子有了家,不用追著陌生人去報仇,不好嗎?」
秋風湧進,很像我初入謝府的時日。
謝長川努力撐著竹椅仰起頭,顫顫巍巍,吱吱呀呀。
他仰視著我,死盯著我的眼睛。
如是我也能一字一頓清清楚楚說給他聽:「鮮少再有像你我這樣的人,不好嗎?」
他怔了很久,久到迷惘與委屈騰升,遍布那雙一向無甚情緒的眼睛。
我甚至懷疑我看錯了——那樣鐵石心腸的人,怎麼會流淚呢?
怎麼會為他自己做過的事,流淚呢。
他緩緩問了我一個我曾問過他的問題:「你說為什麼?我有錯嗎?你有錯嗎?」
「怎麼就不配活了……」
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眼淚,因為那淚水已如決堤之勢,沿著皺紋沾湿了前襟。
他幾乎是嘶吼著問我:「你告訴我,我活著是錯的嗎?我、我全家都為了那些戰爭死了,我的出生禮是我祖父被扯出腸子的屍體——」
「我娘是傷心死的,她死的時候握住我的手,」他說這話時,用自己的左手掐住了自己的右手,癲狂極了,「她對我說:『長川、長川,要為國殺敵,絕不能辱了謝氏的門楣』……」
「我做了啊!我做到了啊!」涕泗橫流,那張臉皺成了雜草叢生的枯井底部,「我拼了那麼多次命、我做了那麼多的事,我連我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
「月容,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忠了君、報了國、為祖宗盡了孝,到頭來卻還是個不能活的人?」
他頹然放下了手。到這一刻,不再有一個人,會在他死時舍不得他、落下一滴淚。
他的腳下是他私設地牢的地方,他踩著數以千計的亡魂,而他的人生也早被拖進了阿鼻地獄。
「我不知道是哪一刻開始錯的,將軍。」我為著他那句遙遠到已讓我模糊的「月容」,最後喚了他幾聲「將軍」。
這個愚忠愚孝、被仇恨蒙了眼、被殺戮填了心的將軍。
15
「可發現錯了,就要開始改,不是嗎?我人生業已此般都想改換格局,可將軍你啊,從沒想過……」
謝長川氣若遊絲了,他的手伸在虛空, 那張蒼老的臉上寫著我從未見過的脆弱。
我握住了他的手,以一種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情緒。
他突然說起他第一次上戰場的事。十二三歲, 人沒馬高,他一劍刺穿了敵軍的肩膀,回去後被他父帥打碎了牙, 怪他明明能刺穿對方的咽喉卻一時不忍。
「駐守邊關五年,我實在忍不住給我娘寫家書,換來的仍是痛打。父親說我懦弱,翌日故意留了我和一支小隊在敵軍近處, 我逃回去的時候腳趾都磨斷了……」
謝長川吃力地抬起腳, 像是摔倒了的小孩子委屈地給爹娘看自己的傷勢——可過了這樣久, 他最終卻隻能給我看。
那隻赤著的老樹根一樣的足面上,果然斷了兩趾。而他這份早該發泄的委屈,再也不能按時收到安慰。
他接著哭著說,他那時又哪敢隻顧著逃啊, 若非九死一生帶回一個左將軍的首級,他也許會死在親生父親手下。
「月容, 那年看你給你弟弟放風箏,我是真的好羨慕啊。我故意站在旁邊看著, 我心裡假裝那是給我放的。」
「從小到大, 從沒人問過我, 想不想放放風箏、想不想寫文作畫……我隻能成為一個將軍,我隻能成為一個會殺人的人。」
秋風, 瑟瑟。
月兒不足圓,掛在遠處的宮樓檐腳上。雲霧過處, 一片迷蒙。
「月容,你能放風箏給我看嗎?」他緊緊握了下我的手,像是想握住救命稻草——像是放了那隻風箏,就是他這位一品國公最後的心願。
我沒想到他留著我曾經放給月鳴看的那隻風箏。
老管家按謝長川的指示抱來那隻風箏時, 我胸腔裡猛地悶著一疼。
可我並不覺得難過,隻感恓惶。
一片恓惶。
我給他放了那隻風箏,是我走下庭院裡,親自在月下放的。
天陰沉得厲害,我猜他並未來得及看清這隻風箏,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跟著的小黃門高聲報說「謝國公歿了」時, 手中線斷,風箏被枯枝戳成碎片, 我的臉頰驀地一涼。
一旁年輕的小宮奴沒忍住驚道:「才八月裡便下雪了嗎?」
不是你把我推到這個位置上的嗎?
「—此」便讓謝長川的死, 帶走所有的冤孽罷。
一切停在我與他之間,戚晏在沒有仇恨的陽光下成長, 成長為我們所需要的發號施令者。
至少我們奢求不到的人生,便由他們這一代始,成稀松平常的事罷。
孩子就該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長大、就該在不知愁的年紀讀讀書放放風箏、就該在韶華正好的年月裡遇見一個良人,再去成另一個小家。
如此, 一輩又一代……
我在同一個秋天的末尾離世, 臨終前向戚晏提了最後一個要求:將我骨肉燒成灰燼,揚進昀江裡去。
戚晏當得上是觀月國最孝順的一任帝王,我臨終的話雖則破天荒但他也不願不從,終究是照做了。
如是, 觀月國皇陵裡我的衣冠冢雖頂著謝家阿瑾的身份,但莫月容終究是順流而下、回了家。
此命終了時,我終於得以歸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