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最近一下蒼老下去了。
因為她的「小寶」。
因為她失去了她的女兒。
可我呢。
可我。
又做錯了什麼?
9
謝鈺開始慢慢不再回家。
其實他在不在家裡都是一樣的。
因為我在他眼裡,就是一個透明人。
他不會和我說話,不會吃我精心準備很久的早餐,不會在我哭的時候給我擦眼淚。
在每一個寂靜的夜晚裡,我都看著他的背影,聽他痛苦又壓抑的喘息。
越是夜深,越是痛苦。
一開始我也哭,後來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我一次次拿出草擬好的離婚協議,哀求道:「謝鈺,籤字吧。」
可他永遠不回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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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紙薄薄的協議書,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10
冷戰近半個月後,我沒有想到,謝鈺會出現在熱搜上。
視頻是昨晚爆的。
視角有些亂,像是偷拍。
昨晚暴雨下了一整夜。
視頻裡的男人在虔誠求佛。
他穿著襯衫西褲,身形颀長,在如注的雨裡像一棵挺拔的竹。
寺廟建在高處。
三千階青石板路。
三步一跪。
從山腳到山頂。
他沒有停過。
?
網友傳視頻的時候,配的文案是:「好想知道他求的什麼。」
四十多萬條評論裡,有一條被頂上了熱搜。
——「看背影好像是我老板,如果是的話,他妹妹前不久去世了,應該是求的關於他妹妹。」
——「不是親妹妹,悄悄說一句,我老板很冷淡的一個人,隻有他妹妹來公司找他的時候他能心情好一整天。」
——「剛入職的時候去老板辦公室,他桌子上擺了一個黏土相框,粉粉的,一看就是小女孩做的,和他辦公室不搭。後來和前輩八卦,才知道是他妹妹十六歲的時候做的,好多年了。」
——「我後來偷看過那個相框,是老板和妹妹的合照,兩個人很配。」
——「老板妹妹偶爾來公司,聽說她很忙,我碰見過她一兩次,特別漂亮,人也很好,還給我們帶小蛋糕。」
——「我還以為他們能一直在一起呢。」
這句話後面有很多網友在評論。
我的手指在展開評論的更多上頓了很久,到底沒有點下去。
?
退出評論區後,畫面還在繼續播放。
下雨的石階潮湿而泥滑,畫面上的人膝蓋彎下去太多次。
起身的時候踉跄,頭差點磕在地上。
可他也隻是停頓了一瞬,又撐起身子。
迎著瓢潑的雨,再次邁步。
?
視頻裡那個人。
我的丈夫。
冷漠到不近人情的丈夫,把我當作透明人的丈夫,卻在下著暴雨的夜裡,三步一叩首,去為另一個女人拜佛。
他要求什麼?
是求他的「小寶」來世平安無虞。
還是求他們下輩子前緣再續,比翼連理?
我不知道。
我像是自虐一般,反反復復地看這個不滿三分鍾的視頻。
一直到天光大亮。
我喉嚨嘶啞。
麻木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10
謝鈺從不信鬼神。
我其實也不太信,但總想求個好兆頭。
在一起的時候,朋友說外省有個寺廟很靈,香火很旺。
我心裡記著,出去玩的時候特意加上了這個廟。
寺廟內人頭攢動。
我在殿內求了一支籤,又拜了三拜。
出來時看見謝鈺在殿外等我,見我出來,他笑著迎上來,手指拂去我頭發上的香灰。
我被殿前掛滿紅牌的樹吸引了目光,拉著他的手也去寫。
寫完才發現謝鈺沒動筆,側著臉看我,目光認真。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怎麼不寫點什麼呀?」
「這個廟很靈的。」
他回過神,把我晃動的手抓住,握在手心。
偏頭看著殿內被遮擋了一半的神像,神情理智到有些冷淡。
我聽到他很輕地呢喃了一聲:「我不信這個。」
倏爾又轉頭,望著我笑,眼角的冷意化開。
他說:
「現在已經很好了。」
「你在我身邊,爸爸媽媽身體健康。」
「我別無所求。」
我笑了聲,上前親了他一口,指使他把我的祈福牌掛高點。
謝鈺依言照做,給我挑了個幹淨的枝頭掛上去了。
?
這一刻我才清醒。
什麼不信鬼神。
不過是未生妄念罷了。
11
為一個死人求神拜佛。
連我都覺得好笑。
可謝鈺卻認真了。
他請了神像回家,在客廳裡堂而皇之地掛上神龛,日夜跪坐在佛像前。
如此虔誠。
12
我又開始失眠。
夜裡睡不好覺,白天也有些暴躁。
我再一次做噩夢,不再是年幼的那場大火,而是客廳裡菩薩冷淡的眼。
像是能看透一切。
又像是在說我罪孽深重。
我喘著氣從床上坐起,捂住了自己的臉,好幾秒後心跳才平緩下來。
冷冷清清的月光照亮了床鋪。
身邊空無一人。
被窩裡沒有一絲熱度。
?
我下床時,腳還有些發軟。
客廳裡沒有開燈,隻有菩薩身前的三柱香,在夜色裡明明滅滅。
客廳裡鋪了一地如水的月光。
謝鈺端坐在神龛前垂著眼,嘴裡念念有詞。
我湊近了些。
勉強能聽見他說:
「小寶。」
「我今天路過水果店,他們今天賣的果盤很好,上面全是你愛吃的。」
「水果店的老板特意喊了我一聲,問我你去哪了,她特意給你切的,隻是一直沒見你來。」
「……」
「我也很久沒見你了,小寶。」
「你是不是在怨我們?」
「怨我們沒有把你照顧好?」
「……應該的。」
「小寶。」
「哥哥隻是……很想你。」
「很想很想。」
?
他的尾音湮沒在滿室的寂靜裡。
我抬了頭。
神像面容無悲無喜。
卻點燃了我最後一絲怒火。
?
又是她。
因為她我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原本美好的未來,失去了即將圓滿的家。
因為她,我成了這個事件裡最壞的惡人,被所有人厭惡、排擠。
因為她,我又開始整夜整夜睡不好覺,夢裡都是菩薩空洞的眼——
連菩薩都在怪我。
?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怒火吞掉了我最後一點理智,我將茶幾上的東西狠狠地掃下來。
玻璃制品碎裂一地。
我又拿起沙發上的東西,砸、摔,一個接一個。
落在謝鈺身旁。
「我要你和你離婚!!」
「我沒有錯!錯的根本不是我!」
「你們憑什麼怪我!是她自己活該!!是她咎由自取!!!」
「她要是有良心,就不會在別人結婚的時候穿著婚紗來搶親。」
「還有你——」
「謝鈺。」
「你也惡心!」
「你要是真的那麼愛她,原來為什麼不和她在一起?非要等她死了你才發現自己愛的人是她?」
「她死得好,幸虧她死了,幸虧你讓我知道了你有多愛她,幸虧我還沒嫁給你太久。」
「至少讓我看清了你是一個多惡心的人。」
最後一個積木娃娃被我摔在地上,分裂成無數的碎片,落在謝鈺身前。
他像是終於有了反應。
我喘著氣,用盡全力甩了他一巴掌,喊出最後一句:
「我們離婚!」
?
他偏頭,堪堪避過那一下,對上我的眼。
眸色無波。
冷靜到堪稱漠然。
而我氣喘籲籲,衣服凌亂。
睡亂的發絲四散著。
像一個瘋子。
——就是個瘋子。
?
謝鈺不說話。
他隻是像往常那樣平靜地起身,像是沒有看見我。
也並不理會我的聲嘶力竭。
12
我覺得我瘋了。
要瘋也是謝鈺逼瘋的。
如果謝鈺現在唯一在乎的就是他妹妹,那我就對他妹妹下手。
他總算會理我了吧?
既然「小寶」死了,那就對她的墓碑下手。
?
我是一路跟蹤謝鈺來到她墓前的。
小寶的葬禮我沒有參加。
謝鈺也沒有告訴我。
他不想讓我這個「罪人」出現在小寶的葬禮上。
我現在還偏要出現在她面前。
我要把「罪人」這個身份坐實了。
才不枉他們一家人對我的控訴。
?
天高雲淡。
謝鈺一個人站在墓碑前。
風吹過的時候帶起他的衣角,在滿園的墓碑裡顯得格外寂寥。
我看見他放下了手裡的花,聽見他在和小寶說話。
聲音很低,像情人間的呢喃。
我笑了聲,心底一片平靜。
平靜到讓我低頭在一旁的草叢裡挑了塊趁手的石頭。
?
我在謝鈺身後站定。
對著墓碑舉起石頭,然後輕聲喚了謝鈺的名字:
「謝鈺。」
風聲愈大了。
謝鈺偏過頭。
「謝鈺。」
我往前走了幾步,沉聲,攥緊手中石頭:「不是那麼在乎她嗎?那我偏要毀了這裡。」
「林栀。」
謝鈺忽然出聲,眸色如冰做的刃。
這是出事後,他第一次跟我說話。
他忽然朝著我的方向邁步,伸出一隻手,眸色沉沉。
像在看一個死物。
真可笑啊,我的丈夫婚後第一次跟我說話,竟然是要為了另一個女人,跟我動手。
我隻是笑了笑。
然後猛地對著墓碑上的人像,狠狠地將石頭砸下去。
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輕,望著我溫溫柔柔地笑。
我卻像觸電般僵住了半邊身子。
那張臉。
那張臉——
?
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五官。
13
謝鈺伸出的手穿過我的身體,落在那張黑白照片上。
眼前的畫面像被按下了定格鍵。
如同老式錄像帶倒帶一般。
畫面不斷朝前播放。
頂上刺目的陽光,站在酒店門口的謝鈺,川流不息的汽車轟鳴聲。
還有那輛朝我撞過來的車。
然後是身體撕裂的痛苦。
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和我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死的是謝鈺的小寶。
是周阿姨謝叔叔的女兒。
——也是我。
14
我的親生父母是在我八歲那年去世的。
叔叔不願意養我,把我丟進了孤兒院。
我在裡面待了三年。
米飯有餿味,衣服是別人不要的,做噩夢時不會有人抱我,隻會收獲一頓打罵。
每個孩子都長得一樣。
面目模糊,又瘦骨嶙峋。
?
我喜歡跑到沒人的地方發呆。
想媽媽,想爸爸。
想家裡好吃的飯菜。
想難過的時候會被爸爸媽媽抱在懷裡。
想從前放學,總是迫不及待第一個衝出校門,跳進爸媽懷裡。
?
偶爾也會有人來領養孩子。
隻是我從來沒有被選上過。
他們看我,頭總是搖了又搖,說:
「這個孩子看起來很木訥。」
「有點呆呆的。」
?
周阿姨來接我的時候是個陰雨天。
我被老師罰了不準吃飯,一個人站在外面棚子裡發呆。
看泥濘的土地,看飄落的小雨,看天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灰暗。
然後周阿姨出現了。
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讓她看起來風塵僕僕,發絲有些凌亂,衣服上也起了褶皺。
她朝我跑過來時腳步踉跄,眼眶也紅紅的。
我看著她,愣愣的。
?
她幾乎是朝我撲過來,把我摟在懷裡。
溫熱的軀體在潮湿的陰雨天顯得很溫暖,她的懷抱隔絕了風雨。
我卻仍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脖頸上的淚。
很燙。
她說:
「對不起。」
「對不起栀栀。」
「對不起,對不起……」
「阿姨來晚了……」
「對不起。」
「我們來接你回家了。」
?
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
他們家那個時候,也正好是最困難的時候。
謝叔叔被人騙了,家裡背了巨額的債款,每天都有人不間斷地上門騷擾。
周阿姨以為我在叔叔家。
一邊還債還一邊擠出一點錢寄給他,讓他對我好一點。
說等自己還完了債就去接我。
?
周阿姨那天抱著我哭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我在她懷裡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見她說:「栀栀,我們一起回家。」
15
剛到他們家的那一段時間。
每天晚上我還是睡不安穩,周阿姨就和我一起睡。
有時候夜半驚醒,她也被我的動作吵醒,伸手就把我帶進她的懷裡。
一邊輕拍著我的背,一邊小聲安撫我:
「栀栀不怕。」
「我在這呢。」
周阿姨身上有很淺的栀子花香。
和媽媽身上的很像。
讓人心安。
?
謝鈺比我大兩歲。
那個時候也還是小朋友,他從來不計較他的媽媽被我霸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