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太後與王聯合其他朝臣,一力否決了這個提議……”
薛無衣提起無疾而終的新政,神色終於起了些波瀾:“我曾想力挽狂瀾,但終究是螳臂當車,如今王太後已然知曉我罹患重病沒幾年好活,但他們卻都等不及我死了……”
此番他前來大邺,給了從小看著長大的王最後一個機會,然而對方聽從了生母的計策,毫不猶豫地派遣他出使大邺,又聯合另兩位使臣,想叫他客死異鄉。薛無衣聽聞消息時,竟然不覺得有多心寒或者氣怒,更多的反而是如釋重負。
如此也好,他欠先王的恩情算是還清了。接下來,他可以隨本心行事。
“我與陛下說這些,不是訴苦。隻是想告訴陛下,西蜣皇族腐敗糜爛,已現了頹勢。他們攔不住反噬的西蜣族人。這王座,終將易主。西蜣族的新首領,二位也見過,便是從前跟隨我的北護軍統領商闕。”他遊離的目光重新凝聚,又變得明亮起來:“商闕不想西蜣族人再受欺凌踐踏,但也不願為了舊仇興起戰亂,他是個仁慈的首領,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與大邺作對,待他整頓好西蜣,必會主動臣服大邺。”
——這方才是他今日談判的底氣。隻需要等待兩年,大邺不需耗費一兵一卒便能收服西蜣。不管蕭止戈一開始作何打算,這樣的條件擺在面前,他定然會心動。
蕭止戈道:“我可以答應你在局勢尚未明朗前盡量不出兵,但若是商闕未能奪得王座,亦或是他並不願意歸順大邺,我依舊會出兵親自收服西蜣。”
西蜣和雨澤原本就是從大邺分出的小國。他年少時驅逐北狄,如今繼位又正值壯年,必定要找機會收服西蜣和雨澤。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帝王願意坐視敵人酣睡臥榻之側。
“如此便可。”薛無衣頷首,又從袖中摸出一把古舊的青銅鑰匙來:“這便是那把鑰匙。”
薛無衣對敵雖然詭計多端,但對於合作伙伴,卻是足夠誠懇的,他將鑰匙遞給安長卿,又道:“這幅畫我曾多番研究過,灑水烤火等法子亦都試過,但並無太大作用。反倒是我翻閱早年記載時,發現第一任西蜣王曾以尋仙問藥之由,派過一支商隊出海。這支商隊從載虢出發,穿過雨澤國境,抵達南海。出發時商隊帶上了許多貨物。但其後卻再沒有返回的記載。因此我推斷,這畫作上並沒有玄虛,這把鑰匙才是關鍵。而那西蜣秘寶,很可能並不在西蜣,而是被運到了南海去。”
“我所查到的消息,便僅止於此。”薛無衣道。
安長卿聽到南海時眉頭便一跳,驀然想起了古籍所載:南海之外,有鮫人族,臨水而居,不分男女,容貌皆絕色。有紅紋者可生育。擅織鮫绡,鮫绡刀槍不入,一尺千金。
薛常派商隊去南海,而鮫人族記載又與南海有關,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安長卿與蕭止戈交換了眼神,道:“多謝,這些信息對我們已十分有用。”
“既如此,我便不再叨擾,先行告辭。”薛無衣起身一揖,便要告辭離開。
安長卿對他敬佩又有些同情。隻是想來薛無衣這樣的人應該不會需要別人憐憫他,便也沒有表現出來,隻客氣道:“我送薛先生出去吧。”從薛丞相改口稱薛先生,少了幾分疏離與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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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無衣沒有拒絕,帶著侍女與他們同行出去。
書房到王府大門的距離不長亦不短,二人沿著回廊緩緩行走,薛無衣這才有功夫打量著周圍景致,贊嘆道:“都說陛下對王爺愛重,觀這王府可見一斑。聽聞從前陛下自己居住此處時,從不在意這些外物。”
安長卿抿唇笑了笑,又道:“薛先生這病可有看過大夫?陛下麾下有一名胡大夫擅疑難雜症,若是薛先生願意,我可請那位大夫為你診治,說不得還能有辦法治好。”
薛無衣回頭笑看他:“王爺心思純善,不過聽我一席話,便願意替我尋醫問藥。”
安長卿有些不好意思,又怕太過唐突:“我隻是覺得,該多些如先生這般為百姓著想之人。”
“我明白。”薛無衣溫聲道:“隻是我這其實不是病,是毒。自十六那年我拜為丞相。便中了這毒,本來早該死了,隻是命大撐了過來,這些年全靠霽雪想盡法子替我吊著命。”
安長卿詫異地回頭看了霽雪一眼。霽雪一直不聲不響地跟在薛無衣身後,容貌倒是上乘,隻是神色極冷。他原本以為是貼身伺候的女婢或者侍妾,卻沒想到竟然是大夫。
薛無衣笑著道:“霽雪祖上曾是名醫世家,她盡得家傳,一手醫術出神入化。她都解不了的毒,再看恐怕也無用。隻能多謝王爺好意。”
見他不願,安長卿也不再勉強,隻得送他到門口,又道:“薛先生不急著回西蜣,若是在驛站無事,可隨時來王府做客,也讓我盡地主之誼。”
薛無衣應下,才帶著霽雪緩緩離去。
安長卿在後頭看著,方才發覺他實在瘦削的嚇人,明明裹著一身厚實的披風,看著卻比他身後的霽雪還要瘦弱些。像一根孱弱的綠竹,唯有身姿挺拔不屈。
安長卿輕輕嘆了一口氣,方才轉身回去。
薛無衣上了馬車,方才忍不住重重咳嗽起來。手中帕子染了血,霽雪給他換上一條幹淨的,又將手爐塞進他懷中,聲音有些冷道:“我的醫術再高明,也總有缺漏之處,你為什麼不同意雁王請大夫為你診治?”
仔細擦幹淨唇邊血跡,薛無衣又喝了一盞溫茶潤喉,方才道:“我隻信你的醫術。”
霽雪根本不信他的鬼話,這個人若是當真說起謊來,誰也看不出來,她忽然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薛無衣默了一默,道:“這些年操勞,我也該歇歇了。”
“你做了這麼多,其實就是為了給商闕鋪路吧?你死了,王廷遲早要散。如此一來,商闕必能贏。”霽雪質問道:“你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
“你又怎麼知道不是我在算計他?”薛無衣捏了捏眉心,嘆息道:“你知道的,他本不想涉足朝堂爭鬥,是我強迫他為我賣命。如今,也是我算計他為王。他是西蜣首領的後人,是最適合之人。他會是個很好的王,我未做到之事,他當能做到。日後西蜣族人不必受欺凌踐踏,你亦可以恢復本名,將宋家醫術發揚光大……”
霽雪擰眉看著他:“大道理我說不過你。但你死了,商闕未必肯乖乖當王。”
薛無衣卻笑了笑:“所以你得幫我,別叫他知道。”
馬車緩緩前行,車輪壓過地面枯枝,發出吱呀聲響,車內霽雪沉默著,二人誰也沒有再說話,隻依稀聽到低低的咳嗽聲。
***
安長卿回了正院,就見蕭止戈正對著一副輿圖皺眉沉思。
“怎麼忽然把這個翻出來了?”蕭止戈看的這幅圖,是前朝所制輿圖,彼時西蜣和雨澤尚未分離出去。
蕭止戈點了點南海的位置道:“我在想,當年薛常與淮述安為什麼一起叛出大邺?太.祖當年又為什麼沒有再出兵平叛?”還有古籍中所載的南海,與薛常派人去的南海是否是同一個地方?薛常為什麼偏偏要派人將秘寶運送到南海去?那批秘寶到底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畫中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薛常死時大約五十多歲年紀,但從他留下的遺言和畫作來看,卻叫人覺得那男子還會出現……
薛無衣一番話,不僅沒能解開謎團,反而滾雪團一般帶出了更多謎團。那畫中人極有可能與安長卿是同族,但目前看來鮫人族除了男人能生育,並未看出其他異於常人之處,那麼當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叫鮫人族銷聲匿跡?以至到了如今竟然隻剩下隻言片語的記載。
畫中人風採不俗,又與薛常相識。薛常那個年代,群雄並起風起雲湧,這般出色的人物絕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但偏偏除了西蜣王族代代相傳的一幅畫,竟然再沒有任何對他的記載。
安長卿道:“我倒是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西蜣並不臨海,薛常派遣的商隊要穿過雨澤境內方才能抵達南海。假若商隊當時帶著一批寶藏,就這麼穿行雨澤去往南海,就不怕被雨澤截下麼?除非是薛常與淮述安尚有聯系,南海之行淮述安亦知曉。但如此一來,豈不是說明淮述安也和畫中人有關系?”
蕭止戈略沉吟,贊同道:“不無可能,若是再大膽一些猜測,這兩人當初叛出大邺,或許也與鮫人族、或者說畫中人有關。畢竟薛常遺言還說“薛常的債,還了”,顯然是對畫中人有過虧欠。”
隻是這中間到底有什麼糾葛,卻缺少了許多線索,無法推斷。
安長卿泄氣道:“這麼久遠的事情,若是當真沒法查明,不如算了。左右也不知道那批秘寶是什麼,說不定並沒有什麼寶藏。”
蕭止戈摸了摸他發頂,聲音有些沉:“秘寶並不需在意,我在意的隻是鮫人族。不查清楚,心裡總不踏實。況且也不隻是為了你一人,還有安珩與安珠。”
蕭安珩與蕭安珠出生時身上並沒有鮫人族的紅紋,若是按照他們查到的記載來看,那便是不具備鮫人族男性生育的能力,應與常人無異。但目前沒出問題,難保日後不會出問題。蕭止戈不是個喜歡回避問題的人,如今既然有了線索,他便想繼續查下去,不管是為了安長卿,還是為了兩個孩子以及他們的後代,他都要查清楚。
安長卿想想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這事不查清楚到底是個隱患,便道:“那便尋機會,派人去南海一探吧。”
第118章 第 118 章
說是派人去南海查探, 卻也沒有這麼簡單。從大邺到南海,要麼走陸路,穿過雨澤國境抵達南海;要麼走水路, 從遂州入東海, 再繞路去南海。走陸路需要與雨澤交涉,走水路卻要費時費力再造海船,組成船隊出海。不管哪一個都要花費時日去準備。好在前些日子雨澤遞了國書要來訪,待雨澤使臣抵京之後, 尚可再議兩國互通之事。
而且蕭止戈總覺得,薛常與淮述安,西蜣與雨澤, 多少都與鮫人族有關聯。或許雨澤也有鮫人族相關的記載也說不定。不過這些事情一時半會的也急不來, 隻能等雨澤使臣抵達之後再說。
隔日便是安長卿生辰,雖然沒有大辦, 但是相熟的好友這日都要來討酒喝,因此客人也不少。安長卿一大早就起來了,先是同蕭止戈一起打了一套拳, 方才去沐浴更衣。因今日生辰, 汪昱準備的常服與發冠都是喜慶的紅色,換上之後整個人都鮮亮了起來。蕭止戈一身黑色織金常服站在他身側,倒是十分相配。
兩人還未來得及出門, 乳娘又抱了蕭安珩兄妹倆過來。今日兄妹倆也都換上了喜慶的紅衣。胖嘟嘟倒像是送喜的福娃娃。安長卿伸手去接, 冷不防就被蕭安珩在臉頰上湿噠噠地親了一大口。一旁的蕭安珠一看就不樂意了,從乳娘懷裡傾身過來拽安長卿的袖子,急得一個勁兒叫爹爹。
安長卿隻好又去抱她, 蕭安珠被抱了,這才滿意了, 小胳膊攬著安長卿的脖頸,在他兩邊臉頰各親了一口。
蕭止戈站在後頭,無奈道:“昨天晚上我怎麼教你們的?”
蕭安珠滿面茫然看他,蕭安珩瞪了會兒眼睛,方才想起什麼一般,又急急忙忙地在安長卿臉上補親了一下,糯聲道:“爹爹,生辰,樂樂!”
這是昨晚睡覺蕭止戈特意教給他們的,隻是兄妹倆雖然看起來早慧,但到底年紀還小,睡了一覺便全給忘了。蕭安珩好歹還記得一些,蕭安珠則是忘光了。聽見哥哥說了,才立刻跟著說了一句,接著又不服氣地在安長卿下巴啃了一口。
安長卿被啃的滿臉口水,陪了兄妹倆一會兒,估摸著客人該到了,才叫乳娘將他們抱到後頭去。蕭止戈則接過汪昱準備的布巾給他擦了擦臉,方才與他一同去了前面。
最早到的客人是周鶴嵐,接著便是齊巍等人。因時候還早,先來的客人們便都在花廳喝茶。安長卿與蕭止戈是主人家,便坐在主座上聽他們談天說地,偶爾插幾句話。
客人裡就齊巍是個闲不住嘴巴的,他又因那點年少慕艾的心思早早付諸東流,便對周鶴嵐有點酸裡酸氣,每逢碰到了總忍不住酸幾句。今天也是一樣,沒說幾句話又扯到了周鶴嵐身上去。
“眼看著會試臨近,你不在家中備考,怎麼還有功夫來吃酒?我聽說這些日子可有不少媒婆上周府說親,你可別被亂花迷了眼就松懈了。”
邊上的謝陵不動聲色地踹他一腳,用眼神示意他老實點,別總上趕著被人擠兌——這傻子搶姑娘搶不過人家,回回見面還要酸兩句,句句都被人堵回來不說,有時候被罵了都聽不出來。就這樣兒他也不長記性,下回見到了準還要湊上去。
偏偏齊巍還特別不領情,扭頭氣道:“謝陵你踹我幹嘛?我說的不對嗎?區區解元可配不上……”說到半路他想起不能敗壞了安嫻鈺的名聲,頓了頓改口道:“……可配不上真正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