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扶正啊!他還有救!”江白月的聲音再次傳來。
江白月聲音越著急,釋千便越是恐懼地後退,直到後背抵住牆、退無可退。隨後她看到了從樓上下來的那群瘋癲之徒,他們連推帶搡地跑向她所在的方向,眼睛裡滿布貪婪的光。
下一瞬,屍體所在的位置便堆起了一座由活人構成的小山。
那山是沸騰的、是渴求的、是憤怒的,幾乎要將那木制欄杆擠爛。
“散開!”
一聲厲呵,源於那溫和的江白月,她站在不遠處,面色是無法克制的陰沉,滿身戾氣。而在她的這聲呵斥下,那沸騰的山驟然冷卻,一哄而散,隻剩下最底下的那個人。
他趴在地上咯咯地笑,像一隻蠕蟲,本該在他身下的屍體已然不見蹤影。
“我的了!”
他笑夠了,舉起手中一張亮閃閃的票,整個人如落無人之境般瘋癲:“我的,我的了,我的了!我能離開了!這是我的票!這是我的票!”
釋千靠在牆上,緊緊抱著懷中的玩偶熊,若有所思。
“直系死亡證明”原來不是做出致命傷,而是死亡前最後一個碰觸到屍體的人嗎?那麼江白月剛才讓她碰這個人,是想讓她獲得巴士票。
“你為什麼不去扶正他?”
耳邊響起江白月的聲音,一轉頭,她已大步流星走向她,身上的戾氣並未收斂幹淨,以致於她說出這句話時都充滿著質詢的意味。
釋千順著牆往後退了一步,卻被江白月一把摁住肩膀。
“如果你剛才去扶,那那張巴士票就是你的了。你就可以離開了,我說了兩遍,你不明白嗎?”
原來不是沒收斂戾氣,而是根本沒打算收斂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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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前,那個疲憊卻溫和的江白月已蕩然無存,眼前的江白月全然陷入偏執,先前隻是隱約出現的不容置疑在如今肆意流淌。
她盯著釋千,一字一頓。
“你、為、什、麼、不、去、扶、正、他?”
釋千靠在牆上,看著理智全無的江白月,先前感受到的古怪瞬間串聯呈現,她倏地扯了扯嘴角。
——哦,原來如此?
第278章 現實×遊戲
隨著江白月的逼近,那拿著票的人連滾帶爬地跑遠了。
此時,江白月的眼睛死死盯著釋千,壓在釋千肩膀上的手也漸漸用力。釋千“下意識”地抱緊懷中的玩偶熊向後縮,揚起的嘴角轉為一個怯生生的笑:“我……”
“……”
江白月不斷用力的手驀地失力,她整張臉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從緊繃的狀態驟然松垮下來,又恢復到先前那種疲憊的溫和,再次看向釋千時,眼睛裡好似多了分愧疚與愛憐意味。
“沒事,沒事。”她的聲音歸於平和,“嚇到了,很正常,很正常……”
隨後那隻曾施壓的手撫上釋千的腦袋,稍稍一帶便將釋千攬入懷中,另一隻手順勢搭在她的背上,猶如母親哄嬰孩入睡般有節奏地輕拍著。
“沒事的,不用害怕。我會保護你的。”江白月的聲音放得愈發輕,在這混亂而壓抑的環境中仿若一劑逐漸生效的安定劑,“但下次……下次要聽我的話。你得離開這裡,你不屬於這裡。”
“你得離開這裡。”她說,已近乎自言自語,“夢忱,你不屬於這裡。”
被摟抱入懷,釋千的半張臉都在江白月的“庇護”下,隻剩下眼睛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外面。聽到江白月嘴裡吐出的名字後,那怯生生而顫抖的目光徹底轉為平靜的了悟。
她的眼前浮現出剛才那個人墜落的軌跡。
像是被人擠推出欄杆,可拋物線去中間反力學地打了個彎,致使這個人徑直向她摔來。如果不是“運氣很差”地在跌入回廊時扭到了脖頸,這一“打彎”便足夠救下那人的性命。
“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死在我眼前。……盡力,我盡力。”
江白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雖然疲憊但卻隱露堅定、毫無作假痕跡。
她的確付出了行動。
除了釋千之外,在場所有人中隻有江白月能做到讓空中之人軌跡轉彎這件事,這看起來無疑是個救人的動作。甚至她之後對釋千說的還是:“把他扶正,他還有救。”
他還有救。
江白月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她的社會身份。——身負異能的異常管理局局長,承擔著普通民眾的性命,尤其此時身處場域之中。
她並不像徐康樂那種人一樣,隻把管理局當作權力的載體與攬財的工具。她同冀飛羽交好,毋庸置疑,江白月也同樣擁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所以才會在[知無不言]的作用下流利地說出:“他們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是我的失職。”
這隻是她的表象,她的意識無法背叛的表象。
但她的“潛意識”卻在忤逆這份表象。
那份悽厲的哀嚎再次於釋千腦中響起:“救我啊!你不是要讓我們所有人活著賠罪嗎?!”
最開始,釋千不清楚他在向誰求救,但當江白月情緒失控、潛意識短暫佔據表象出現在她面前時,釋千便流利地將一切串聯起來了。
夢忱,賠罪,是最關鍵的兩個詞。
這裡是主色調為“互相殘殺”的場域。哪怕心存善良、不去殺別人,也可能成為別人任務名單上的一個名字。而倘若看起來足夠弱小,哪怕沒出現在名單上,也會成為“不指名”的優先選擇目標。
“夢忱”就是死在了這個地方。
出於某種原因,江白月並未單獨怨恨殺死“夢忱”的人,而是將夢忱的死歸罪給場域裡留下的所有人。包括江白月自己。
她不能殺死這些普通人,但卻無法做到救助他們。所以“保護”隻是表象,“囚禁”才是事實。
江白月把自己都騙了,以至於在[知無不言]的作用下,她表現出來的都是那樣一個富有責任感的覺醒者形象,甚至連殺人都要輔以救人的名義,讓人挑不出錯來。
但實際上,這個場域早就成為了她掌控下的無間地獄,囚禁著這些瘋狂想要逃離她限制的人,也永恆地囚禁著她自己。
這樣看來那些矛盾與衝突便順理成章,大家把她當作“BOSS”才更正常。
“所以……你昨晚後半夜,是故意放任他去殺人的嗎?”
釋千抬起頭,將下巴落在江白月的肩頭,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道:“然後又讓他死在我面前,就是為了讓巴士票屬於我。”
江白月輕拍的安撫動作猛地頓住,身體似有僵硬。
釋千說出的這兩句話宛如咒語,未名的魔力隨著咒語紛至沓來,包裹住江白月的身體與精神。使她不得動彈,又讓她陷入混亂。
夢忱……
釋千從江白月的擁抱中掙脫出來向後退去,再次畏懼地靠在牆上,懷中緊抱著那隻玩偶熊,看著江白月那張表情僵硬的臉,她嘗試想象這隻玩偶熊的原主人。
她應該早在進入場域之前就和江白月相識,甚至和冀飛羽、危霞等人相識,畢竟冀飛羽能取“忱”這個字很難說是偶然。
在十八歲上下,正值升學考結束,家境大概很差,但成績應該很是不錯,很想繼續上學,卻因為家境生出不升學的想法。除此之外,身體可能比較虛弱,但意志堅定行事果斷,總之不會像她現在這樣畏畏縮縮得惹人煩躁。
這幾條信息不僅僅是來源於江白月,還來源於當時冀飛羽、危霞對她的態度。
因此,“供上學”的目標實際上是那個永遠不可能再上學的“夢忱”,哪怕這份寄託隻是落在了一個陌生人身上,但這份寄託足以延續“夢忱”的生命。
此時此刻,在江白月眼裡她就是復活的“夢忱”,江白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夢忱”。
——自始至終,江白月都沒問過她的真名。
不是她的名字無足輕重,而是因為如果江白月得知了她的真名,她就從“夢忱”這個身份中獨立出來了。她的本名,是戳破謊言的那把利刃。
釋千小心翼翼的目光落在回廊上僅剩的那攤血漬上:“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我根本反應不過來……我不知道……”
或許是她的演繹和“夢忱”大相徑
庭,殘忍地戳破了江白月的幻想,她驟然回神,看著釋千發愣,嘴角動了動,似是想拉起一個笑容,但並沒有成功。
但她成功打斷了釋千的話:“不是……”
江白月隻是搖頭否定,說不出一點旁的解釋:“你誤會了,不是……不是。”
“剛才他看起來太嚇人了,我實在是不敢……”釋千又說。
“是的,是的,那確實挺可怕……”
江白月向她走了一步,又想安撫似地伸手,可釋千卻順著牆壁向後退了兩步,那手懸於空中,最終無力垂下:“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是我剛才嚇到你了嗎?對不起,我有點著急了,對不起。”
釋千搖頭:“……沒有。”
她盯著江白月的表情,生出的一絲一毫變化都在佐證她的猜測。
江白月往前走,她往後退。
“沒有嗎?”江白月那溫和的表面又開始維系困難,好似下一秒面具就要解體,但她強行壓制著,以至於說出的話都隱隱有咬牙切齒的意味,“那你為什麼要躲我呢?”
釋千試探性地將腳步頓住。
果然,江白月周身逐漸加壓的氣壓就此緩和下來,短暫的沉默過後,她的思維運轉出一套解釋來:“你看不到樓上的情況,剛才那群人瘋了一樣地擠,那人想逃命結果沒抓穩跌落下去,情急之下我隻能勉強改變他的墜落方向。”
江白月再次抬手,這一次釋千並未躲開。
那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毛絨熊的腦袋上,輕輕撫摸,她的面上也終於再次凝結起一抹苦笑。
帶著疲憊的憂鬱,周身氣場堅毅而溫和,是最初見到的那個江白月。
“他真的有救……隻是脖子被卡住了而已,這種情況我經常見,你相信我。隻要扶正,讓他重新呼吸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屍體消失,死無對證,江白月已經運轉完善的解釋完全欺騙了她自己,“但你怎麼會這樣想我?我隻是太著急了,我怕他死了……我說過,我不想讓任何人死在我眼前。”
“可是你說……”釋千盯著江白月復述道,“如果我剛才去扶,那張巴士票就是我的了,我就可以離開了。剛才那個人也確實獲得了巴士票。”
這句話再次使江白月陷入僵滯狀態。
這也是一句咒語,甚至比先前那句咒語更加強勢地席卷了江白月的精神世界,衝散了她勉強編制起的謊言,將矛盾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面前。
一松一緊、一松一緊,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被逼入死胡同中。
江白月的嘴張了張,可一個音都沒發出來。
她在消解自己的表象與內裡產生的矛盾,在激烈的衝突下,她似乎即將要突破某一層界限,接受自己根本不是在“找出路”的事實,她明知那條出路是不可通行的假象,卻還在繼續向前走。
生活在表象中就會幸福嗎?無可置疑,會的。
假如這個場域就此封閉,那麼江白月會一直在這個場域中當她的“典獄長”,會一直沉浸於“我在保護他們”、“我在找一條新的出路”的幻想中直至死亡。把這裡變成地獄,又宣傳自己在引導他人前往天堂,既報復了她仇恨的人,又沒違反自己的責任道德,堪稱兩全其美。
但這個“假如”不成立,這個場域終究不屬於江白月。
並且更不巧的是,釋千是來設計舞臺的,不是來參觀監獄的。她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清空這裡,而不是真的誤入場域的迷途少女,所以江白月的存在對她來說不是庇護,而是阻礙。
她當然可以直接把江白月丟出去,但直接把這樣一個精神狀態如定時炸彈一樣的覺醒者直接丟出場域,絕對會在某一日造成災難。
至於其它人……
釋千本來也是想確定他們無害後放出場域的,但現在看來,如果直接放出去,就相當於把仇恨的載體散播出去,遲早有一天也會釀成災禍,禍及他人。
不如她直接撕開這層“幸福”的表象,讓仇恨消解於誕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