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雙月對視的瞬間,居雲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來到這裡前沒打完的
那句話:“……我刷到這個帖子會是偶然?不!絕無可能,這證明雙月心裡有我,她黑進我的網絡,操控我的鍵盤,超經意地出現在我……”
的確超經意地出現在她眼前了。
可是、可是——
“可是這裡可不是遊戲。”眼前的雙月帶著笑這麼說。
居雲的瞳孔驀地放大,雙月的笑容太過刺目,她感覺自己恍惚愈重,明明站在原地,大腦卻感到了強烈的失重感,導致她計劃要站不穩。她或許將要從夢境中墜醒了。
如果她手中有一枚陀螺,此時肯定會旋轉個不停。
她分不清到底是雙月真的說話了,還是她自我臆想而產生的幻覺。
肌膚相接的真實觸感從手腕處傳來,居雲一垂眼,看到雙月的手落在她的手腕上,為她渾身冰涼的軀體帶來人類的溫度。
她仍然保持著向自己射擊的動作,雙月扯開她的手,又替她重新上膛。
“你沒猜錯,這裡是地表,這裡也是現實。”居雲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耳膜的震動,這並非是她精神過於緊張而誕生的幻覺,雙月的聲線同遊戲裡的完全一致。
她太熟悉雙月的聲音了,她聽過一百次、聽過一千次。雙月說話時總會將尾音淡淡上揚,並不明顯,輕佻的意味總會讓人感到些許冒犯。
但居雲沒覺得冒犯,隻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片空寂。
“雙月?雙月!”
霧靄之中傳來一聲呼喚,引走了雙月的注意力,她腦袋微微一偏,看向聲音的來源。隨後一個穿著防護作戰服的人從其中走出。
“不好意思,我們實在沒能找到霾獸的特異點,做不出有效攻擊……”
Advertisement
“這算什麼霾獸?”
雙月手指輕動,峨嵋刺她指間打了個轉,當動作停滯時,居雲看到峨嵋刺的尖端挑著一縷殘餘的黑霧,飄飄蕩蕩:“這隻是個分體罷了,類似於……”
她頓了頓:“哨兵?或者說是工蜂。半霾化者的結局不過如此。”
穿著作戰服的人停在雙月身邊,居雲看得出她處於非常謹慎的狀態。她胸口有一枚螢火財團的標識,這證明她先前看到的那個綠野財團的標識並非相似,這就是一支官方的覺醒者隊伍,而這裡正是他們執行任務的地表。
越來越多的證據出現,夢境說與遊戲說被徹底證偽。
昏昏沉沉的感覺隨著漸淡的霧靄消散,居雲的思維再次同身體建立關聯,大腦也開始接收已經生成的邏輯。神經突觸於一瞬間接通,思維驟然通透。
此時她在地表,她在現實。
雙月是身處地表的現實之人,她了解遊戲的存在,並且出於某種目的,驅使“世界通廊”將地底之人運輸至地表。被運往地表的人絕對不止她居雲一個,隻有擁有強烈回歸意願的人才會被送回地底。
這是事實,既成的、無法逃避的事實。
“我們可以取樣嗎?”穿著作戰服的人謹慎地詢問。
雙月的目光落在那縷黑霧上,面上是帶著笑,可嘴裡說出的話卻全然不考慮聽者的情緒:“不然我是留下來觀賞的嗎?五分鍾夠嗎?”
“夠的。”穿著作戰服的人點頭,伸手欲按通訊器,“我這就叫負責採樣的……”
雙月用手指挑著黑霧在峨嵋刺的尖端打了個虛無的結,向前隨意一丟,似乎完全不在意這支能對霾獸做出有效攻擊的武器被奪走:“五分鍾。”
也沒關注那人到底有沒有接到,雙月移回目光,眼神落在居雲身上。
“冷靜了?”
“……是。”居雲點點頭。同雙月面對面而立,盡管對方沒展現任何惡意,甚至不論是姿態還是語氣都很是輕松,居雲卻仍然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在擠壓著她,精神緊繃、很不輕松。
她想到她在論壇裡說的那些話,隻覺得頭皮發麻。
由於霾獸分體的死亡,視野變得開闊,再加上雙月在她周圍,她精神雖然緊繃,但恐懼感卻大大減弱。
“居然被投放到這裡來了,運氣也算夠差的。”雙月笑著說。
地表不就是這樣嗎?
居雲想。鋪天蓋地的異種,隻要人類冒頭,就會被吞吃殆盡,連屍骨都不剩。在這種環境裡,哪裡有運氣好與不好的區別?
“雖然不是完全封閉,但這裡算是一個大型場域。這座城市擁有深層之門,一向是異種高發地,再加上霾獸已經在這裡逗留多日。所以除了你之外,出現在這片區域的人對此狀況早有預料。”
雙月似乎能聽到她的想法似的說道。
居雲:“……富貴險中求?”
“對,富貴險中求。”雙月伸手向沉積的迷霧,食指與拇指輕捻,居然真的捏起一小團濃霧,那團迷霧在她的指間仿佛具有生命力似的。
隨後,雙月對著指尖輕輕一吹,那團迷霧便向著居雲的臉而來。
居雲下意識想閃開,但又強迫自己生生頓住,她屏住呼吸直視著那團霧氣,已做好煙霧撲面的打算,可那團霧氣卻在即將接近她面部時驟然散開,像是刻意躲開了她。
在散開的那團迷霧中,居雲看到雙月在笑,恣意的、又帶有些許惡趣味的。
居雲微微一滯。
“你沒發現這些霧都避著你嗎?”雙月問道,用手指點了點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
她做這個動作原來是為了證明這件事……居雲微微晃了下腦袋讓自己清醒,隨後看向自己的手背。果然那些霧靄離她的肌膚隔了約莫1-2mm的距離,隻是先前她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自己穿著衣服的軀幹,所以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
“央鏡、也就是世界通廊在保護你,相當於你在地表時擁有不死的異能,也算是難得的機會。”雙月輕飄飄開口。
她又抬起手,指了個方向:“沿著這條街往前走就可以走出這座城市。或者等這些霧散去,你就能看到地表真實的樣子。”
“……”
居雲順著雙月所指的方向看去,隻看到沒有盡頭的霧靄重重,讓她一個人走肯定會迷路。
……她總不能叫雙月送她吧?那聽起來太荒謬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雙月:“殺死霾獸就能讓這些霧散去了嗎?”
雙月再次看著她笑了,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句:“我就說你運氣這麼差地落在這裡,怎麼這麼久還沒被送回地底。”
居雲:“……我倒是想被送回去,但世界通廊拒絕送我回去。”
“因為你很適合這裡。”雙月說,卻並沒提到‘欲望’之類的字眼,“你能回去,但的確不會是現在。既然如此,你不如就當來地表旅遊一趟。”
沒等她回復,雙月又說:“殺死霾獸可有點難,因為我就是為它而來的。”
“所以……等您收服霾獸,霧就散去了?”
雙月點點頭:“雖然剛才隻是一隻分體,但這一片的霧很重,本體大概率就在附近,察覺到分體死亡不可能沒有動作。對了,你知道三無嗎?”
居雲一愣:“也是遊戲裡的……”
“霾獸的局就是她布下的,為的就是引我過來,在霾獸的場域內,我不方便召喚異種。”雙月手腕一翻,一支完整的峨嵋刺出現在她的手中,“有人想要我的命,也隻有她能接下我的命。”
雙月說出這段話時很是隨意,仿佛談論的是別人的性命。
“既然您知道,那為什麼……”
“為什麼不來?”雙月劫下她的話頭,又問,“你叫什麼?”
和雙月有來有往地聊了幾句,她內心緊繃的緊張感早已散去大半,卻又在被詢問姓名時驀地緊張起來,嗓音瞬間變得有些幹澀。
“居雲。居住於雲端的居雲。”
“居雲。”真實存在的雙月將這兩個字念了一遍。
她聲音帶起的震動落在她的耳膜上,又順著神經傳遞到她的心頭,居雲覺得自己的指尖微微發麻。
周身的霧氣似乎都更濃了些。
“居雲,我既然出現在這裡……”
雙月向她走了兩步,身體微微前傾,拿著峨嵋刺的那隻手
便順勢搭在她的肩上,居雲感覺後脖頸一涼,身體頓時陷入僵硬,此時的她同雙月近在咫尺,距離近到她恍惚在雙月的眼中看到了一躍而過的、奇異的金。
“那麼,不論我是全身而退,還是死在這裡,一定都是我想達到的目標中的一環。”
雙月面上帶著笑,可她的五官生得銳利,哪怕帶著笑也極具攻擊性。
但居雲聽出了雙月表達的潛臺詞:雙月極有可能會死在這裡,這是她預料中會發生的事,但她仍然來了。
——為什麼?
“是為了霾獸嗎?”
居雲嘗試猜測雙月的目的,但話一說出口就想收回去了。這個問題太蠢了。
果然,雙月問:“霾獸確實挺有趣的,但你會為了它押上性命嗎?”
居雲搖頭。
“死亡不代表輸。隻代表……”
居雲等待著雙月後半句話,可雙月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卻驀然用力,旋即居雲便聽到來自身後的吊詭的撕裂聲與悽厲的哀鳴聲。
槍聲四起中,她被雙月的手輕輕一帶便轉過身去,而那支峨嵋刺已在一轉身間出現在雙月的另一隻手中。
居雲看到了一隻比剛才那隻霾獸分體還要大一圈的黑霧,此時它的身體已被峨嵋刺劃破,色彩斑斓的霧氣從傷口中湧出。它哀嚎著、掙扎著向著她的方向撲來。
雙月說得沒錯,先前那隻霾獸分體的死亡引來了更多的“哨兵”。
居雲下意識舉起槍扣動扳機。
子彈穿過霾獸分體的瞬間,她聽到了雙月的後半句話:“我贏下了更多的、更有意思的東西。”
——什麼更多的、更有意思的東西?
眼前的哨兵在雙月這聲帶著笑的話語中崩裂,異彩煙霧從它的軀體中湧出,又在這不斷變濃的霧靄中化為灰白慘淡的灰燼。或許舊時代的煙花也不過如此。
居雲生於安定的地下城,從未親臨異種。
她仰著頭看著哨兵的軀體分崩離析,她仍然感到恐懼、源於本能的恐懼。但她的思維裡卻並未出現“我想回去”之類的字眼。
她感覺到某種東西在她胸腔裡跳動著,一下、兩下……
好像是心髒,又好像不是那種具有實體的東西。
居雲回過頭去,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雙月,她已松開攬著她的手,像是結束了對她的庇護。她開口,語氣隨意到像是闲聊:“我想收服霾獸,你想殺死霾獸。都一樣,天都會亮。”
雙月向霧裡退去,居雲想要開口挽留,卻又聽到一句。
“如果你能殺死的話,就去殺吧。”
話音落下,一把看起來樸實無華的匕首落在居雲懷中,再一抬頭時,雙月已徹底消失在濃霧之中。隨後她看到一隻巨大“哨兵”的輪廓,旋即又聽到了它扭曲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