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的字字句句都是奚航的記憶,並且“Anti-”的敗者標識又切實存在,沒有任何偽造的痕跡。
那唯一能做出的解釋就是:奚航或許和那群人造人一樣,被進行了某種類似於“刷機”的處理,他的思維方式或許是被套進某個模板裡進行壓制,形成了現在的“奚航”。
“……”
“奚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幹澀,但釋千卻依舊保持著沉默。
他身負多重異能,但卻並沒有對她發起攻擊,隻是在她的手背上卻留下了深深淺淺的求生痕跡,是幾道隱約泛血的抓痕。
她卡住他咽喉的手紋絲不動,如果再加重一點力道,這個“奚航”便會當場喪命。
“不、不能殺……”在嘗試證實自己身份的話說淨後,他終於說出一句接近單純求饒的話,“這、這次殺了……我真的、會死。”
釋千依然沒有做出任何應答,甚至在他這句話落下後還加重了手下的動作。他在掙扎、在痛苦、在嘗試張口卻啞然無聲,最後用泛起水光的眼睛盯著她看。
總算浮現出了一些真實的情緒,是困惑與不解。
在突破臨界點的前一瞬,釋千驟然松開了手,隨後平靜地站起身。
空氣重新湧入胸膛,死裡逃生的“奚航”控制不住地咳嗽與幹嘔,他想要坐起身,但卻隻能頭腦昏沉、四肢無力地躺在地上,不住地劇烈呼吸著。
“你下手好狠。”他勉強開口,聲帶因受損而嘶啞,“差點就死了。”
完全是熟人間的聊天模式,隱隱約約有些熟悉的感覺浮上水面,但就像釋千剛才對他能力的感知一樣,仿若隔著一層朦朧的遮罩。
“你難道沒有死去嗎?”
釋千問,她垂著眼看他,語氣沉靜,聽起來沒有任何情感波動。
那“奚航”也會笑,他笑得也並不生硬,是很自然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會殺我的,不過真的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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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難道沒有死去嗎?奚航。”
釋千打斷了他的話。
“……”
那“奚航”的笑容停在臉上,然後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帶著些認真意味的表情:“我的確是奚航。但我與此同時也是應光,也是狗……就是你說的,寧闲。這或許才是本來的我。但人生擁有不同的階段,認為前一個階段的自己死去了,也能說得通。”
說到最後他又笑了笑,輕松
、隨性。
這根本不是奚航能說出來的話,但也並不像那些人造人一樣被思維模板壓成能說人話的戰鬥工具,而是擁有自己的思維模式,也有求生意識。
雖然他和之前的“奚航”截然不同,比如哪怕是笑也是沉穩而冷靜的。
似乎還是能算是“人”。
他說他是奚航、也是應光、也是寧闲,所以……他或許不是被“刷機”了,而是把三個人格合為一個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奚航並沒有消失,是變得“完整”了,所以他既擁有奚航的記憶,也是聰慧而善戰的。
“你還挺高興?”釋千也跟著笑了下。
“是很高興,雖然方式有點慘烈,但……”他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伸手摸著脖頸上的勒痕,又用另一條胳膊微微支起上半身以嘗試站起身。
可因為腦部撞擊接著掐喉嚨,他身上實在有些脫力,隻能勉強坐起身,盤著腿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又仰起頭看她:“又見面了。我當初許的願望全部實現了。”
許的願望?
釋千微微一頓,想起了那個簡陋的半成品蛋糕。
當時他明確許下的願望是想活著。這個願望的確得以實現,雖然還是來到了他不想來的地表,但卻成功覺醒了異能、擁有強大的自保能力。
但除此之外,他當時還沒頭沒尾地許願了一句:“我們……是不是還能再見?”
隻是當時她在想如何保證他“活著”,並沒有太在意這句心語,畢竟對她來說並不重要。現在看來,這並不是一句單純的疑問,而是和“活著”一樣,是他的願望。
他想和她再見面。這是他的第二個願望。
由於爆炸、射擊與打鬥,塵埃在昏暗的樓道中飛揚不定,燈光撞到天花板上又落下來,灰塵在其中明暗分明,飄飄然就像是下雪一樣,是盛夏的雪夜。
“奚航”坐在這雪夜中,雖然面部因為燈光直射而顯得有些模糊,但釋千還是能捕捉到他的目光。和奚航截然不同的目光,又是不像有任何謊言存在的目光。
她沒辦法將他與她認識的奚航劃等號,就好像奚航已經死在這具軀體裡,她眼前的隻是一座擁有著刻滿生前經歷墓碑的墳墓。
但釋千還是問:“你許了什麼願望?”
“我想活著,和應光、狗一起。”墳墓回答,他的眼睛直直看著她,毫無遮掩回避之意,“我還想和你見面,在現實中。”
隨後他又是一笑:“果然,許願是要吹蠟燭的,全部都實現了。”
“我記得你說,登出遊戲後見到我就跑,能躲多遠躲多遠。”釋千說,“沒想到你許下的願望還挺自找虐受。”
“嘴上說的話不當真的。”墳墓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攔意味,就好像心裡有什麼就會直接說出口一樣,“心裡許的願望才是真的。我為什麼要躲開你?你從來沒有對我造成過實質性的傷害,還一直在幫我。所以我很喜歡你。”
釋千倒真有些想笑了。
眼前這個“奚航”給她一種在她讀墓志銘的錯覺。
這和人死後查看他的社交平臺發帖記錄、朋友聊天記錄有什麼區別?或許區別在於,有的人在被車撞飛後能硬爬起來格式化手機,但奚航直接把這些東西刻在墓碑上了。
奚航喜歡她,雖然聽起來是件新鮮事,但卻並不讓她過於意外。
但奚航和別的人造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擁有一段正常人類的人生,擁有在社群中培育出的羞恥心。但這個奚航的“墳墓”卻完全不具備這一點,他太坦蕩了,然而顯得不真實,不像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反倒像是讀取信息然後輸出的機器一樣。
還真是一座墳墓。
釋千輕輕嘆了口氣,換了話題:“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什麼?”墳墓並沒有聽懂她的問題。
“從奚航、應光、寧闲變成完整的奚航,這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嗎?”釋千補充問道。
雪還在下,卻墳墓沒有像之前一樣迅速做出回答,而是陷入了一陣沉默,他一直同她對視的眼睛垂落,看了一眼自己摸過脖頸的手,看到上面那絲縷的血跡後輕“嘶”了一聲,不知道是真疼還是故意掩飾。
“當然。”他再次抬起眼,看著釋千說,“三個人共用一個身體其實還挺不方便的,經常總是一睜眼就在別人制造的麻煩中,還是挺……”
“你確定嗎?”釋千打斷了他多餘的解釋,給了他第二次機會。
“確定。”他說,“我確定。”
這一次的回應幹脆利落,就像之前對她說的每句話。
這座“墳墓”對她句句真話,卻偏偏在這個問題上說了謊。但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好,挺好的。”釋千往旁邊走了兩步,靠在牆上,詢問道,“你怎麼來到地表了?你和降明是什麼關系?”
態度儼然是疏離的。
“墳墓”看著她,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問題,但也沒有做出任何掩飾的動作。
就這樣沉默了三四秒,他才開口說道:“底下的研究員嘗試提取我的記憶,但是失敗了,儀器也無法探測出我的具體能力,所以他們打算把我從監獄裡轉去專業的研究機構,但在路上的時候,降明救下了我。降明裡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而且他們說,你也是他們接引的目標。”
和應觀辭說的差不多。隻是……
“為什麼無法讀取記憶?”釋千疑問,“你在沒有合並之前可以通過切換人格的方式躲避記憶提取,合並後為什麼還會失敗?”
研究中心合並奚航人格的底層邏輯或許也是為了提取記憶。
“墳墓”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隱約聽到他們交流,說是有什麼阻隔,用了很多方式都沒法刺探入內。”
應該是她之前感知到的那層“薄膜”,但釋千回憶自己的感知,覺得那層薄膜真的隻是“膜”而已,並沒有那麼難以攻克,她不直接用感知進行突破,第一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第二則是萬一突破這層膜後不可修復,可能會對“奚航”的意識造成創傷。
釋千打算把觀察方面的能力調用過來研究一下再說。
但不同軀體之間的能力調用多少有些延遲,釋千借著時間又問了一句:“我聽說這座城市裡有降明的基地?”
“是的,這座城市裡有一個可以直達地底的通道,降明的核心活動區域就在其中。”墳墓直接點頭,將降明賣了個幹淨,然後略一思索後說道,“他們說你已經答應加入降明了,隻差從
地底接引上來……”
“我隻是有加入降明的想法。”釋千解釋道,“但是我需要在加入之前考察一下,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挺好的。”墳墓回答,情緒仍然沒有什麼波動,“比在監獄裡好很多。我申請了你的接引任務,本以為過幾天才能見到,沒想到今天就……不過也是,你不是那種需要等著別人救助的人。”
能力調取完畢,釋千向著坐在地上的墳墓一伸手,語氣有些調侃的意味:“看樣子你是等著別人來救助的人?起來吧,我下手沒那麼重,不至於把你打到半天站不起來。”
墳墓:“……”
他似乎內心有所衡量,但最後還是向她伸出了手。
“是的。”在手掌交疊的瞬間,他聲音很輕地、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我是等著你來救助的人。”
這像是墓志銘上出現的一句全新的話,但釋千很難將其與奚航的所思所想匹配,雖然墳墓的語氣寡淡而平靜,但這句話實際上卻充滿悲觀意味。
奚航這個人似乎和悲觀扯不上關系。
但這份割裂感很快被一份熟悉感所覆蓋:細致入微的探查能力順著他的肌膚侵入他的意識世界,然後輕輕碰觸到了那層“薄膜”。
和之前朦朧的感覺有所不同,這一次釋千清晰地感受到了這層“薄膜”的力量構成,這份阻隔了研究中心探查的“薄膜”並不由世界盡頭的力量構成,而是來自深層世界能量。
可這份異常能量又和普通常見的有所不同,“熟悉感”正是伴隨著這份特殊而來。
或許正是因為太過熟悉,釋千反而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胳膊一用力,墳墓便被她拉了起來。但如果說是被她“拉”起來的又的確有些牽強,因為時機上她隻用了一點點向上的力,他就順勢站起來了,隻是身形還有些晃。
“合並前,他們對你做記憶提取時沒有阻礙嗎?”釋千並沒有松開手,能力一層層向內探去,想要在不破壞這層“薄膜”的基礎上探查到被掩藏的部分。
“沒有。”墳墓否認。
也就是說這層“薄膜”阻礙是在合並後才出現的,合並人格的話,那群研究員會用到……
猜測即將浮出水面,可下一秒她的能力突破了那層“薄膜”,驟然墜入他的意識海中,周圍的一切都很沉穩平靜,就像他表現出的那樣。
隨後這虛無的意識海被降維至人類大腦能理解的場景。
釋千頓時像站在一片荒野之上,面前是她想象出的“墳墓”,一大兩小連得很近、幾乎要融為一體,周圍沒有任何人和生物存在,隻有曠野無形的風,呼嘯去又飄蕩回,帶來遠處的塵土與沙礫,一層層落在明明有三個卻仍看起來孤獨的墳包上。
墳墓越來越高、越來越明顯、也趨近於融為一體,可奚航他們也被埋得越來越深。
釋千覺得自己在向前走。
隨後她看到了墓碑,但在想要看清上面的字跡時,卻又感受到了一層“薄膜”。和之前她感受到的那層薄膜並不相似,這層薄膜不帶有任何異常能量波動。
是由純意識的構成,這是釋千從未感知到過的感覺。
疑惑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