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相握的手仿佛探入了他虛幻的意識世界裡,越過挾帶著塵沙的風,輕輕落在那座墓碑之上,她的感知觸碰到了那團意識,隨後她的手心感受到了跳動。
像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心髒。
那座墓碑在她的意識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虛無。
“怦。”
“怦。”
那心跳聲仿佛就在她的耳邊,仿佛遍布於這虛無的每一寸角落,甚至幾乎就像是在她的意識中跳動一樣,甚至在隱約間她好像還聽到了哭聲。她又覺得自己的意識好像懸浮於水中,想要伸手探索、卻是處處碰壁。
她落入那層“薄膜”裡面了。
釋千猜測。
旋即,她恍然覺得自己很像是一顆胚胎,而那層“薄膜”就是羊膜一般,既保護她又限制她。可她周身的“羊水”卻無法給她提供任何養料,在這裡,她既無法呼吸、又無法活動,隻能等待死亡。
不是什麼舒適的體驗,釋千想離開了。
這個想法在腦中浮現的瞬間,她便再次“看”到了那片無垠的荒野,想離開這裡並非難事,甚至可以說是“來去自如”。
釋千緩慢地將意識抽離,隻剩“手”還在那座墓碑上搭著,那是唯一的聯系。
而在她抬手的瞬間,卻倏地感覺有人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從那顆“胚胎”的內部,旋即是一句恍若幻聽的:“救救我……殺了我……”
救救我,殺了我。
可她的手已經抬起,意識也先那聲音一步地向後撤去,她再次看到了下著夜雪的樓道。她的手的確是被握住的,但卻是那座“墳墓”、那個全新的奚航。
他用著一雙平靜如荒野的眼睛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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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也不清楚是什麼緣故……可能是因為我還‘差一點’吧,我的一部分意識被留在了遊戲裡最後那個副本裡。那個……”
他頓了頓,想起來了:“《夜色玫瑰》。”
第251章 被選擇
釋千看著眼前的“奚航”,他除了外在以外,和真正的奚航相去甚遠。
而這具肉體在表面上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不論是全生命流程還是單價可以控制在三萬以下的速成品,都可以擁有這張臉,這副骨架,以及不斷代謝的血肉。
可他的確擁有著“奚航”的意識,隻是不論是奚航還是應光或者是寧闲,都不再獨立存在了。他既是奚航,又不是奚航。
釋千本來不準備管的。
畢竟在不影響她的前提下,她不會去主動幹涉別人的人生。也就是說,假如現在的這個“奚航”與她對立,而她又會因為這份對立而惹上麻煩,她就會出手把他“恢復原狀”。但現在的這個“奚航”哪怕處於瀕死狀態,也沒有對她做出任何實際的攻擊。
也就是說,不論是哪個“奚航”,都對她沒有害處。
那她為什麼要主動去管呢?
釋千看著眼前的“奚航”,透過陌生的眼神,意識降維形成的那片荒野仿佛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收回交握的手,探查的意識徹底從他的軀體與意識中撤出。
真實的觸感消失,那在意識深處的輕輕一握與求救反而脫離幻覺的感官,顯得真實起來。
“奚航。”她對著眼前的墳墓叫出了這個名字。
“嗯?怎麼了?”他的應答完全沒有任何遲疑,儼然是熟悉這個名字的,然後又強調似地補充了一句,“是的,我是奚航。”
罕見的,釋千並沒有通過短暫的思考就做出決定。
按照邏輯上來講,她在確定這個“奚航”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後,就可以忽略這個問題,直接讓他帶路前往降明總部了,但釋千卻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想這麼做。
對她來說,“想做什麼”是優先於“應做什麼”的。
釋千看著他笑了笑,問道:“你為什麼覺得你是自願的?”
她透過這座“墳墓”,看向那疑似被埋葬在意識深處的“奚航”。他是一個會在許願時認真許下“想活著”的人,卻在剛才對她說出一句“救救我,殺了我”。
為什麼?
她將是否自願的問題重復問了兩次,得到的結果都是謊言。假如一個人總以謊言示人,但卻又期待著別人讀懂他的內心,那就要承擔別人把謊言當作真實的代價。
影視劇裡從來不缺這種角色。
比如,用謊言編織成厚繭,自己龜縮其中,又怨恨這個世界上沒人能理解他,成為窮兇極惡的反派,再等待一個正面的角色出現,用溫柔與包容融化他的謊言與偽裝,說著“我理解你,我看到了你不被理解的那一面”,將他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達成皆大歡喜的Happy En
ding。
釋千並不認為這有什麼錯,這個世界上充斥著各種相互衝突的“正確”,隻是她沒興趣當這種類型的角色,不論是拯救者、還是被拯救者。
主動地說謊是希望對方當真的,而不是希望對方識破的。
與她無關的謊言,她無需去戳破。
可說謊的人是眼前這座“墳墓”,而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奚航,就算使用同一種意識、同一個軀體,他們儼然已經是兩個人。
隻不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埋葬於這座墳墓中的人似乎並沒有徹底死去,這仿佛是一場活葬,隻能在漆黑的地底等待氧氣耗盡、死亡降臨。
所以墳墓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但她認識的那個奚航卻說:救救我,殺了我。
因此她第三次問出了“自願”這個話題,但這一次她問的不是墳墓本人,而是想通過他的回答,看到真正的“奚航”,然後得出她好奇的答案。
“自願?”
話題跳躍得有些缺乏聯系,墳墓聽到這個問題後先是微微一愣,然後迅速判斷出她的問題,確認道:“你是指剛才我說我是自己選擇人格合並的那個問題嗎?”
釋千沒有直接回復,而是等待著答案。
墳墓沒有立刻給出回答,但他這一次的沉默卻沒有遮掩的跡象,而像是一臺正在調取數據的儀器,平靜地進入思考的狀態。
“因為。”他毫無遮攔地給出了回答,“曾經的我是殘缺的,不論是哪一個人格都是缺少了三分之二的狀態,我的誕生是為了創造‘完美的人’,因此我本不該有那些殘缺的瑕疵。”
他的語速很均勻,顯得很認真、也顯得過於不似真人。
“雖然現在的我並沒有成為當年他們預期的‘完美人類’,但對比起這世界上超99%的人類來說,已經能算得上是‘完美’,不論是是從智力、體力還是其它任何可量化測試的指標上來看,都能得出這條結論。”
說罷,他做出了結論:“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完整的自己,當然是自願的。”
這是來自“墳墓”的完整敘述。
“我知道了。”釋千看著他的眼睛,說,“你覺得你現在是完美的狀態,哪怕你可能並不是主動接受合並的,現在的你也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反而覺得這是正確的。是嗎?”
墳墓再次進入思考的狀態,隻不過他這一次的思考時間更久些。
在約莫四五秒後,他點了點頭:“是的。所以你剛才在問我是否是自己選擇的那個問題時,我才會猶豫。”
他證實了她的推測,還主動披露了自己的謊言:“你肯定看得出來,最開始做出人格合並不是我自己的主動選擇,但如果我如實回答,你可能會覺得我受到了脅迫。也許——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也許你會幫我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墳墓非但沒有掩飾自己的謊言,還開始詳細分析他說謊的原因。
釋千又有些想笑。
——他口中所說的“完美”,居然是這樣的狀態。
但這一定程度上也的確符合某種概念上的“完美”,能力卓越、性格不偏向任何一方極端,不會急躁恐慌、能妥善地處理周身發生的事,等等……似乎暫時從他身上找不到什麼缺點。
“但正如你所說,雖然這不是我主動的選擇,但現在的我也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我的確變得更好了。”墳墓繼續說,“我不具有改變這件事的必要性,更不需要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進而把事情變得復雜,所以我才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墳墓的解答句句為真,而透過這份“真”,釋千看到了屬於奚航的“真”,她終於理解了那句“救救我,殺了我”的意思。這既不是實話,也不是謊言,而是墮入迷失又找不到出路時唯一能想到的解脫方式。
和墳墓圍繞著的“完美”話題截然不同,奚航從來沒有追求過自身的完美。
在《獵人遊戲》裡應光曾和她坦白心聲,說他因為受到催眠、做出了傷害奚航的舉動,以為殺掉虛幻的奚航和狗就能讓自己變得“完整”,在同一具身體裡的奚航肯定也受到了同樣的催眠,但他自始至終沒有進行任何反擊。
應光是聰慧的幼體,奚航能很輕松殺死他。但他卻沒有下手,深層原因是催眠沒有起效。
催眠對不通人言的狗沒有效果很正常,但對奚航沒有效果或許隻能說明一件事:那些蠱惑的話,違背了他的自我認知。
釋千再次想起了奚航的第一個願望。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都能活著就很好了。”
“我們”。
釋千不確定那個“們”裡有沒有她,但卻絕對包含“應光”和“寧闲”。
奚航從沒有覺得應光和寧闲的存在“分”走了他的什麼東西,而是他們三個就像是住在一個房間裡的家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
因此她認識的那個“奚航”,不可能真正認可“三合一的我是完美的我”這件事。
這是屬於墳墓的邏輯,是墳墓對自我的認知。可奚航卻毫無辦法,因為他不再是獨立的自己,而是變成了某個個體的三分之一。
他痛苦而掙扎的潛意識就像是一枚沉沒於潛意識中的死胎,隻能在無盡的黑暗中等待死亡。
而奚航自我的死亡,正代表著“墳墓”自我的徹底完善。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問題。但墳墓還“差一點”,這似乎並不是因為奚航潛意識裡的抗拒,而是客觀事實。於是釋千又問:“你剛提到的《夜色玫瑰》的‘差一點’又是什麼意思?”
她的話題總是跳躍,但墳墓卻完全沒覺得這有問題,而是有問必答。
“當時在你離開後,我進入了一個名為《夜色玫瑰》的副本,大概的流程就是戰勝對手不斷向核心走去,而在核心處戰勝副本的主人就是其中一種通關模式。我猜測還有除了戰勝副本主人之外的通關模式,因為我在通關之後永久留在那個副本內了,我隻能從那個副本內登出遊戲。
“本來我並沒覺得這對我有什麼影響,但在將我們合三為一時,我隱約聽到研究員說,我的意識還殘缺一部分,這導致三個人格之間的契合度無法達到100%。”墳墓繼續說,“我思考了很久,在推斷出遊戲似乎並非真正的遊戲,而是過去的現實後,我猜測我殘缺的那部分意識,就在那個《夜色玫瑰》中。”
她當時和奚航在遊戲裡告別時的確刻意卡時間把他丟進了一個副本,本來隻是想給他一點“驚喜”的,沒想到一個快要退遊的人居然還認真通關了副本。
但或許正是通關《夜色玫瑰》,反倒給奚航留了一條退路。
隻不過對於有著明確自我認知、覺得自己是完美狀態的墳墓來說,這條“退路”反而影響他的成長。
“現實裡有這個《夜色玫瑰》嗎?”釋千問。
根據她所了解的“設定”,世界線隻會因她的幹涉而發生改變與被創造,她並不確定這是否被算作她的幹涉。
“我不清楚。”墳墓搖頭,“我才加入降明不久,還沒有給我配備可以聯網的儀器,我知道的信息僅局限於他們告訴我的。但除了《夜色玫瑰》外,我想不到第二種可能性。”
釋千點了點頭:“如果《夜色玫瑰》存在,你又要怎麼辦?”
“補全自我。”他毫不遲疑地說,“有時候我會感覺到莫名其妙、無法輕易排解的負面情緒,我想這可能是有部分意識殘缺或者不完美嵌合的緣故。補全自我才能達到人各層面的健全與完美。”
“完美。”
說出這兩個字時釋千笑了笑,沒有做出任何評價,而是直接轉移了話題:“你現在是要回降明總部嗎?”
“……是。”墳墓做出回答。
雖然回答得很快,但釋千卻發現他再一次表現出了“情緒”,類似於困惑與不解,上一次出現這個表情是她對他確切下殺手時。
終於覺得被當作搜索引擎一樣提問有什麼不對了嗎?
釋千稍微起了些興致,就聽到他直接將這份不解問出了口,但他提出的問題卻是:“釋千,你似乎不怎麼喜歡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