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觀辭的視線沒有任何回避,他也正是用這種眼神對她說他沒有想死,也沒有任何撒謊的痕跡可循,否則位於他舌根處的[附骨之花]早就奏效了。
新生。
應觀辭緩緩抬手,主動摘下了口罩,露出了一張完全沒必要進行遮掩的臉,面對她探究的盯視,他露出了一個可以算作是苦笑的笑容。
“您讓我來找您,所以我就來了。”他說,這一次的音量並沒有刻意壓低。
短暫的停頓後,他又說:“但我猜您其實並不希望我來找您,您隻是想把一件麻煩事從一個地方丟到另一個地方。或許您期待的見面大概是我的復仇,然後就可以幹脆利落地把我解決掉。”
“所以,事實上,我根本無處可去。”
“……”
可除了“復仇”之外,她和他的確沒有見面的必要性。
假若應觀辭真的能輕松地摈棄尊嚴,那他也不會像上次那樣痛苦到精神崩潰。他四百多年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她在研究中心的所作所為,隻會加重他的恨意,而不可能將他寬慰。
“我可以給你挑戰我的機會。”釋千說,“輸了我也不會殺你。”
應觀辭垂下眼睛,沒有響應她的話,而是輕聲反問:“所以,您是怎麼看待上次見面時的我呢?認為我隻是因為無法擺脫您的控制而感到痛苦嗎?”
難道不是嗎?
順應著雙月的控制,完全跟隨她的立場會活得很輕松,甚至雙月的真實本體“編號4000”就是他們計劃中能改變世界的人。但自尊心並不允許應觀辭這麼做,他想要主動去反抗那些束縛,但卻不得不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比如精神壓力、軀體疼痛和無法預料的風險。
所以那天的他才想要她下達命令,用無法反抗的“命令”徹底斷絕他反抗欲萌生的可能性,也徹底摧毀他掙扎的靈魂。
但釋千並沒有直接反問出口,因為對於“雙月”來說,“上次見面”是在四百多年前的盛世夢庭。
手中的峨嵋刺打了個轉,她說:“瀕死前才求救,想把死亡的責任甩出去。怎麼?又給自己找到了新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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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應觀辭說出這兩個字,不知道是續著他自己的話,還是否定她提出的時間線。
獵異隊的人靠得越來越近,釋千早都感覺到了,應觀辭不可能感覺不到,但他卻像旁若無人一樣褪下了手套,露出了那於手心處張揚蔓延的血色紋路。
“不是。”他看著自己手心的花紋又說了一遍,隻是這一次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輕飄飄的。
“復仇代表著有仇,有恨,我無法否認這一點。”應觀辭抬起頭,或許是不習慣[附骨之花]處於裸露狀態,他在視線離開後,軀體動作下意識還是遮掩了一下,但停頓半秒後還是徹底袒露。
手套落在地上,他的目光也再次同她對視。
“但是……”他開口,卻是長久的停頓,沒有口罩的遮掩,他看起來有些不自在的無措。
“但是?”
釋千倒是有些好奇他會說什麼了。
系統的成就明白顯示他的恨,他也在此坦坦蕩蕩承認了他的恨。因為恨,所以痛苦,那麼他又在“但是”什麼?
這個“但是”是在為否定“無法擺脫您的控制而感到痛苦”這一猜測提供佐證。
周圍的一切都霧蒙蒙的,沉默顯得更加空寂。獵異隊逐漸清晰的腳步聲仿佛某種倒計時,釋千聽到他再次逐漸加速的心跳聲,手中的峨嵋刺微微調整了方向。
或許應觀辭是在降低她的警戒,打算配合著獵異隊對她施展攻擊?
又或許他……
“如果……”在倒計時接近尾聲時,應觀辭再次開口,打破了那空寂的沉默。
但他卻說:“我與此同時也愛著您呢?”
第244章 您的全部
話音落下,釋千倏地愣住。
隨後,她下意識看向應觀辭的咽喉部位,但卻並沒有看到吞咽動作。
[附骨之花]沒有奏效,說明應觀辭並沒有在說謊,或者準確來說,他的主觀意志並未在說謊。
“嗯?”
又將視線移回應觀辭的眼睛,當她和他再次對視時,她愈發無法理解他說出的這句話,既不似委曲求全,又不似胡言亂語,他在表述事實、並且是冷靜地表述事實。
如果這是事實……
無用的疑惑在腦中短暫停留,她下意識投射的目光近乎剖析,如一把鋒利的解剖刀。隻不過解剖刀作用的是肉體,而她的目光卻是落在靈魂之上。
因此,在再次對視的瞬間,應觀辭明顯有一瞬想拉開視線,但最終卻強迫自己似的保持對視。
那平靜的外表被解剖刀劃出細密的裂紋,淺淡的不安與慌亂從其中流淌出。就像赤裸的肉體被凝視,坦誠的靈魂被審視時同樣會讓人覺得不堪,而後者的不堪似乎還要更深刻些。
似乎肉身不過是靈魂的載體,而靈魂才是人類的真身。
在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後,應觀辭似乎並沒有給出後續解釋的打算,而是再度陷入沉默。
但此時此刻,等待的人卻並不是釋千。
等待從來都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尤其是沒有約定時間的等待,不論等待的時間是以秒計數還是以年計數,時間總像是完全被另一方所擁有的。
或許在對方做出回應前,笑著說一句“在開玩笑”就可以將剖開的靈魂縫合起來。或許傷口還留在那裡,但多少看起來還是完整的。
雖然時間僅僅隻流逝了幾秒,但釋千卻好像看到應觀辭的精神世界極快地由秩序轉為混亂。盡管如此,他卻並沒有逃開,更沒有說出一句佯裝隨性的“在開玩笑”。
釋千反倒更無法理解了。
——為什麼?
“為什麼?”
她也直接將這句疑問說出了口。
她嘗試分析了,但她切實無法理解。無法理解為什麼應觀辭能對她說出“愛”這個字眼,在《愛的創生》裡,她體驗到了由愛衍生出的怦然心動與撕心裂肺,但歸根結底,在她的理解裡,“愛”隻是個體欲望對他人的投射,擁有某種欲望或渴求,又恰好出現了一個適合投射的人,“愛”才因此建立,這個字看起來既無私又利他,實際既私人又利己。
可應觀辭能向她投射什麼呢?
……他看起來也不是那種有奇怪嗜好的人啊。
要真有的話,也不至於給她送出一個恨意100%的成就了,這簡直太矛盾了。
“為什麼”完全算不上是一個有效的回應,但在聽到這三個字時,應觀辭的緊繃的精神卻好像驟然松懈了,而那種猶如臺風過境造成的混亂也慢慢平靜下來。
釋千甚至隱約感受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正向的情緒。
“你為什麼會愛我?”
她又追問。
比起單純的疑惑,她此時內心更多的是好奇。就像她明明能算出答案的題目,卻出現了第二個答案,但她卻沒找到這個答案的解法。
其實早在很久之前,這個解法寫著“略”的答案就已經出現了,那份參考答案來自《面目全非的愛》。
可是她不論是在四百多年前的那場見面,還是在研究中心的會面,都在有意識地想“篡改”答案。可現在看來,她似乎是做了“無用功”?
從在杜鵑會總部的那一次會面起,某種結局就已經注定,而她的幹涉似乎並沒能成功修改應觀辭本人的意志。
來自獵異隊的腳步聲清晰到好似下一秒就要從迷霧中衝出,應觀辭先是張了張嘴,然後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將口罩戴回去,卻被釋千伸手按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她壓著他的手說。
在霧霾彌散的空間裡,總會讓人產生虛幻而漂浮的錯覺,周圍的聲音或遠或近。
“或許……”應觀辭的聲音在霧靄中也顯得有些空蕩,好像他說出這句話時內心也充盈著迷惘,“雙月隻是您的其中一面,我可以恨您恨得理所當然,但很不幸的是,這不是您的全部。”
不是她的全部?
釋千隱約能摸到這句話的意思,但又不甚清晰。
如果從杜鵑會總部見的那一面開始,應觀辭就注定要追尋某種途徑的永生,那他的確能見到她的“全部”。從第一次睜開眼,到一次次地登陸遊戲,再到現在出現在他的面前。
“雙月”不論做什麼都沒能影響《面目全非的愛》,因為達成結局的“唯一條件”或許是見證她以人類之軀降臨的全生命流程,而在這一流程內,她反而恰好無法進行幹預。
“也或許……”
短暫的停頓過後,應觀辭又一次開口:“因為愛和恨本身就不是反義詞吧。”
他迷惘的聲音又逐漸變得清晰,還帶著些苦笑的意味:“所以,我並不是因為無法擺脫您而感到痛苦。隻是……如果我愛您,那就是背叛曾經的自己。所以我才想要一個‘迫不得已’,就像曾經被您脅迫做出的那些事一樣,不需要我自己做出選擇、更不需要負起責任與親自面對。”
獵異隊的一員已經抵達可見範圍的邊緣,釋千松開了壓著應觀辭的手。
應觀辭在她面前褪下口罩和手套,似乎是為了表達坦誠,以證明他所言不假,但這不代表他能接受在別人面前也如此,釋千剛才壓著他,隻是想給他一些壓力把話說明白,倒也沒有想讓他在別人面前感到不堪的意思。
但釋千雖然松開了手,應觀辭卻並沒有繼續戴口罩,而是在短暫的猶豫過後將手垂了下去。
隨後他看向來人的方向,輕聲開口:“可是我的一生好像都在為了不背叛曾經的自己而活,很久沒有為當下的自己活過了。”
聲音很輕,與其說是敘述,反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釋千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走至迷霧邊緣的隊員已經突破了可見範圍的上限,身影徹底出現在視野範圍內。她一偏頭,便認出那是剛才和餘隊聊天的甘孟玉。
她手中拿著來自地底的充能武器,並且處於運行狀態,半霾化者做不到這一點。
甘孟玉的目光先是和釋千的目光撞在一起,先是渾身一緊呈現作戰狀態,似乎隻要釋千做出什麼動作,她就會立即射擊一樣,隨後眸光一動,又看到了應觀辭。
明顯一愣。
連作戰狀態的軀體都有一瞬間的卡殼。
“啊?”
釋千朦朧聽到甘孟玉發出了這樣的一個音,旋即又立刻調整好狀態,收起從單向防護服中溢出的異能探查力量,迅速往後退去,又壓著聲音說:“發現雙月和未知人,非戰鬥狀態,坐標……”
隨著身體完全隱入霧靄,她的匯報聲和腳步聲也漸弱,直到完全聽不清。
釋千收回視線,再次看向應觀辭:“所以,你來找我是選擇為當下的自己而活嗎?”
她很意外,完全沒想到應觀辭會說出這種話。
但聽到這種話,她又的確是開心的。
“嗯。”他直接點頭,沒有任何回避或者含糊其辭的意思,但也沒說別的多餘的話,在無人說話的間隙,站在那裡似乎顯得有些局促。
“那你愛我吧。”
釋千說。
應觀辭驀地頓住,怔忡地看向她。
釋千調整好手中峨嵋刺的握姿,又衝著應觀辭一笑,不是雙月的那種銳利的、帶著譏諷意味的笑,而是屬於釋千的笑容:“怎麼?不是你說的你在愛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