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釋千回答,“死海,我很好奇。”
她明確知道,自己並未受到任何精神層面的蠱惑和幹擾。
釋千的確很好奇。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份濃鬱的失望感開始“變質”,推演成了另一種情緒。
釋千猜那是“悲傷”,仿佛真的能把心髒撕成一塊又一塊的、名為“悲傷”的情感。在影視劇裡,它通常會使人哭泣、使人瘋狂、使人做出冷靜時難以想象的愚蠢舉動。
“好奇?”
死海的聲音從她的腦中離開,又從現實中傳來。
感受到它觸手在她手腕上滑動的微妙觸感,雖然釋千現在看不到它,但卻知道它已經從手鏈變回了本體,此時就站在她身側不遠處。
“嗯。”感受著在她大腦中肆意流淌的悲傷情緒,釋千輕聲問,語速很快,“你有好奇過嗎?在拆解那些人類的意識的時候,在意識被拆解後,那些貫穿於生命時間線內的喜怒哀樂四散開來,它們是不是有點像除了‘意識
’以外的另一個‘靈魂’,一個依託時間平鋪展開的靈魂,比起跟隨時間線不斷前行的肉體。當下的情緒被嵌刻在時間中,當人們去回憶,當時的情感、氣味、甚至周身的溫度都能被調取出來,就像是站在了時間之上,簡直比人本身更像人。”
說到最後,她莫名其妙地笑出聲:“所以才有人會說,人本身是一切經歷的總和吧。”
她的另一隻手也落在了畫面之上,一點、一點地摩挲感知著畫面的筆觸:“人類才會因為無法忘卻那些愛、恨、痛苦、怨怒,轉為生命被無限延長的深層生物,永遠被困於執念之中。”
可是,她還是在好奇。
此時此刻,她好奇在通過經歷、邏輯推理出來的那些合情合理存在的情感,在人類大腦中築巢時,到底會是一種怎樣的“形狀”。
它們明明是由人類的大腦誕生,但卻無法輕易被理性消除,哪怕知道這些情緒無用還會幹擾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旅途,卻無法找到任何途徑對抗。
就像這些情緒是大腦的敵人、是趕不走的侵犯者。
Advertisement
好神奇,哪怕是“世界之主”或者“死海之主”,都無法理解纏繞在意識周圍、流淌於軀殼之內的“情緒”究竟是怎樣一種難以處理幹淨的、擅長潛伏的病毒。
祂們隻能做出理性客觀的分析,更進一步的話,也隻是思考它們的誕生是否合理罷了。
就像現在的釋千,那份悲傷感幾乎侵蝕了她每一根毛細血管,她的大腦帶動軀體悲傷得不可自拔,但她的思維卻僅僅是在“好奇”,好奇她在這具人類之軀中、通過共感感受到的一切。
而這份好奇似乎因為將要碰觸到“真相”,反而顯得有些雀躍,荒謬到似踏著悲傷起舞。
死海並沒有回答她的話。
下一秒,釋千感受到微微涼意的落在了她的臉上,清晰的五根手指,託著她的面頰,拇指在她的眼下輕輕一擦。
“我理解了。”死海說。
“嗯?”這下輪到釋千有些疑惑了,她的眼前除了畫作一片漆黑,甚至包括自己,但她仍然順著感知望向死海的方向。
“你在哭,所以我在悲傷。”死海的手指掠過她另半邊面頰,“這二者之間,不存在其它需要補充的因果邏輯了。”
釋千微微一愣,旋即失笑:“沒有必要。你明明知道的,是我的身體在哭而已。”
甚至致使她身體在哭的這份悲傷還是由共感而來。
“是的,這沒有必要。你好奇的不正是這一點嗎?這是無用的感情,但誕生與離去卻都不受控制。”它的手指離開了釋千的面部,“這並不是人類所獨有的,而在這份感情出現之前,我也曾好奇過你提到的這些問題,但如今來看,它確實是無解的。”
“……”釋千沉默。
從畫像中傳來的情感似乎又在發生變化,這一次是憤怒、或者還夾雜著一些恐懼,但比起那種細水長流的、成為無數唯美故事基底的悲傷,憤怒與恐懼既不足夠神秘,也不夠美觀。
但這份憤怒與恐懼並沒有持續太久便又開始發生變化。
“你不必要理解這些情緒。因為它隻有切實地落在你身上、而不是通過共感體會時,你才能真正理解到它的無解性,而我私心不希望你感受到這一點。哪怕你對此感到好奇。”
釋千的腦袋靠在畫作上:“如果我創造一個愛人,然後用不可逆轉的方式殺掉他呢?”
死海沉默片刻。
幾秒後,它輕輕嘆了口氣:“世界線對你來說是可塑的。你不需要擔心無法扭轉的失去,也不會擁有足以抱憾終身的遺憾,沒有事情對你來說是解決不了的。”
“你可以得到一切,拋卻一切,而你也無需為任何一個決定後悔。當你說出剛才那句話的時候,那個‘愛人’就不會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
死海說的倒也是,世界之主可以修改甚至重置世界線,那對她來說,就不存在“不可逆轉”這一說。
“上次結束後,我有去深入調查[面目全非的愛],你不是第一次做出過剛才的想法。”死海的聲音從黑暗中飄來,“你創造了一個完全拋卻自我、迷戀般愛著你的生物,它不斷變遷、不斷成長,核心意識換了一輪又一輪,傾注了世界上所有瘋狂而無理性的愛,或許當時的你期待的是,有一個這樣足夠愛你的生物存在,你或許也能在對方的影響下產生一些屬於你的愛。但事實卻是,它依舊對你來說可有可無,盡管它由你一手塑造。”
面目全非的愛嗎……
釋千思索兩秒:“我現在和它的確不太熟。”
也暫時不太想熟起來。
死海再次伸出手,從她的下颌處輕輕擦掉了最後一顆淚水:“體驗過一次已經足夠,我隻希望你快樂。”
釋千垂目,感受著共感而來的情緒。
這一次的情緒極其陌生,甚至從邏輯層面都無法分析出結論,但似乎卻並不持久,好似一不留神就要飛走一般。
“好吧。”她說,語氣聽起來多少有些遺憾,“或許有些東西保持著未知才會一直神秘有趣吧。”
心髒在跳動,指尖帶著淺淡的酥麻感,釋千感覺自己的大腦有些暈暈乎乎的感覺,仿佛某種甜絲絲的東西在血液中流淌。
微微一愣,她眼睛驟然亮起,倏地便岔開了話題:“死海,我好像知道我現在共感的情緒是什麼了!”
“……什麼?”死海問。
“是愛。”釋千說,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是興奮,“是愛!死海,你可以借我一雙你的瞳孔嗎?我現在除了這張畫什麼都看不到。可是我想記下這一刻,就像意識在肉體上刻下回路,或許之後我就可以順利地自我生成這種細致到個體的愛了吧?”
“……”
這一次,死海沉默的時間格外的長。
“死海?”釋千伸手向死海的方向,觸碰到了它微涼的上身肌膚,隨後一隻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抱歉……這一次我想拒絕你。”死海的聲音似乎有些悶悶的。
釋千眨眨眼:“啊?不需要道歉的,不借給我沒關系。隻是現在什麼都看不到,有一種情緒很虛浮的感覺,總覺得還是別人的,……好吧,本來也就是別人的。”
她說到最後反而帶著些笑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很願意把我的瞳孔送給你。我剛才拒絕……是有私心。”
“私心?”
那份被釋千判定為“愛”的情緒在血液中流淌,釋千有一種自己正在曬太陽的懶洋洋的愜意感。
死海的聲音微不可察,仿佛僅僅隻是帶動了空氣的震動。
它說:“釋千,你不愛我,你隻是想要體會愛。可我私心不想成為你體會愛的載體,就像你說的,自畫像
與被畫像是有區別的,我……抱歉,我不想成為那個畫中人,我不需要。”
釋千倚靠在畫上,目光看著眼前純黑的一切。
胸腔中跳動的心髒慢慢平復下來,就像愛意慢慢淡去,在一下猛烈的悸動後,回歸尋常。這些全部都是無關她自己的,畫中人的情緒。
她體驗完了全部的情緒,大腦、心髒、血脈與呼吸全部恢復如常。
“死海……”
釋千開口。
受“情緒”驅使,她似乎說了些冒犯的話。理論上來看,她現在應該好好道歉的。
她下一句話還沒說出口,眼前的黑暗便開始一縷一縷地進光,她看到了昏暗的弧形走廊,一張張帶著血腥氣的畫作,以及站在她面前的死海。
死海的眼中隻剩下一對瞳孔,看起來已和正常人無二。
“釋千,現在你看著我,和剛才在黑暗中體會到的情緒一樣嗎?”它平靜地發問。
本來想說的話被打斷了思路,釋千思維又再次飄回黑暗中最後的情緒,下意識開始進行思考與對比時,死海卻驀地垂眸笑了。
這是一反常態的笑,起碼她從來沒見過它這麼笑。
笑很快聲收尾,它說:“就像你認為畫中人猶豫時就有了結果,你在聽到這個問題後認真開始對比思考時,我就已經得到了問題的答案。”
它的伸手,目標似乎是釋千的臉頰,但卻在接近時改變了方向,最終輕輕落在她的肩上。
“這一道門是‘大腦’,我想這很有可能是‘理智’之類的東西。不過你不需要擔心,就算我這個分身失去理智,我還有別的分身在思考,有什麼問題依舊可以問我。”
死海說完這段話,觸手便繞著她的手臂開始收縮,兩秒後化作了一串手串,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手腕上。
釋千盯著手鏈看了幾秒,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
好難啊。
——她好奇的問題,果然好難。
第186章 愛的創生 破
跨過第二道入口,不像之前被驟然剝奪視覺,這一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甚至思維都比以往更加清晰。
死海的觸手冷不丁冒出來了一下,在她的手臂上繞了一圈又縮了回去。
釋千沒有過多在意,而是仔細觀察著附近:弧形的長廊隻剩下兩道門,鍍金的文字再次顯現出來。
但這一次卻並不是簡單的一句話,而是明滅交替的三大段文字:
“回避是镌刻於基因中的本能,可是使用理性來克制,就像不斷下壓的彈簧,被壓縮到吱呀作響的極致,也落入窒息的深淵。
“明明愛,卻冷淡相對,明明愛,卻一言不發,在靈魂恐懼的自我保護下,愛在世界裡被扭曲成相反數,正確即錯誤,而錯誤反倒成了正確。”
“基於理性誕生的瘋狂,總會在某一瞬令精神徹底坍塌。然後——()會告訴身處煉獄的人,反抗是對愛的背道而馳。”
文字如煙消散,眼下隻剩下兩個選項:心髒與生殖器官。
眼睛代表著對外在的凝視,大腦代表著理性的抑制,按照這個邏輯推理下去,心髒或許代表的是“感性”,而生殖器官則是代表著肌膚之欲。這四項構成了“愛”這個字的框架。
在釋千來看,她覺得其實怎麼排序都有理,所以這個“迷宮”的選項其實並不像數學一樣存在正解,而是在微量的引導下,選擇“和場域主人觀念相同”的人。
可為什麼偏巧在這一環節“長篇大論”?
事出其反必有妖,但釋千回憶那三大段落,卻並沒有得出什麼有效的結論。
雖然她並不需要通過推理通關,但難免會有些好奇傳統的通關模式。
不過她也並沒有為難自己的癖好,可正當她走向其中一幅畫,準備速戰速決時,那份好奇卻好像愈演愈烈。
那讓她覺得存在貓膩的三段話不斷在她的腦中縈繞,怎麼都驅趕不走,好像不從其中破譯出一個結果來就會令她持續思考下去。
“這是這一道關卡的精神影響。”死海的聲音傳來,“不可得而欲得,越抵抗則越趨近。結合那段話應該是這套運行邏輯,對有所欲求的生物作用會比較明顯。我猜是因為你沒什麼欲求,所以影響就作用在你剛才短暫的思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