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也沉下去。
「是呀,哪那麼容易失憶呢。讓你失望了,我耳聰目明,記得清清楚楚。」我笑得更大聲,「可還是要多謝你,貢獻一場精彩表演,『讓我繼續這樣下去』?你小時候便天賦異稟,不僅在出生前便有清明神識,甚至還有窺夢之能……既是如此,你怎麼會沒看見我夢裡的事呢?」
「我隻是想保護你……既然你已失憶,便該無憂無慮過完這一生。」
「……你小時候那麼聰明,現在竟如此蠢鈍。青鸞,你所謂保護,便是用欺騙來助我逃避?你明明是世界上最驕傲的青鸞神君,卻偏要我在血海深仇前低頭?!」
說到最後,我幾乎字字泣血。
沉玉面色迅速灰敗下去,不再言語。
「還有你,」我轉頭,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晏宵,「你和你那虛偽的爹,說什麼你爹逼著你來娶我,是逼著你來利用我吧?從一開始你們就沒安好心,想要利用我這顆禍星,我的命賤如草芥,在你們父子倆眼中是再不值一提的工具,是你們麒麟族提升地位的登天梯!」
「不是這樣的,檀夕。」
向來不可一世的晏宵,終於露出一副心痛表情。
「我若是有心利用你,就斷不會在初次見面惡言相向,斷不會在減春山百年歲月間幾乎不接近你,正是因為我不齒這些!我隻是……應付我爹而已啊……」
「無所謂了……我說了一百遍,你這顆蛋不過是阿序的替身,聽得懂還是聽不懂?!」
「聽得懂。」
他竟立刻回話。
「但我也無所謂。」
晏宵笑得甚至有些慘烈。
「哦,還有你,尊貴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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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管晏宵,終於看向一直深深凝視著我的亓華。
想了想,我卻將頭一歪:「我對你,已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亓華身形微顫,淺淡瞳仁中波光滔天。
「我真的……都想起來了……」
我沒理他,隻抬頭望天。
17
天邊的小黑點,正在飛速靠近、變大,直至更近一些了,才發現那竟是烏泱泱一大群人頭。
好熟悉的陣仗。
這麼快便聞著味兒來了。
滿天神兵神將排列開,天帝立於正中的祥雲之上。
正如夢中的場景一般。
萬年前對我的父母,現在是對我。
「又見面了。」
我對天帝笑。
若說上次見面他沒認出我是誰的孩子,那現在,他一定已經知道了。
萬年前的夢中,百年前的天界,以及現在。
他都是那樣的霸氣從容,威嚴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歲月痕跡。
可我父君和母後的歲月卻永遠停在了萬年前。
天帝不理會我,先看向亓華。
「亓華!速速給朕回來!」
亓華不語,隻執拗地盯著我。
「我就是阿序,阿序就是我。為何偏偏與我,無話可說。」
「不,你不是。」我輕聲說。
「我從前一直沒有想清楚,在無盡淵時,阿序為何要在夢中與我告別。
「如今我想通了。因為回了天界的你,背負護佑蒼生重任的天界太子,即使是擁有他的全部記憶,也不會可能是我的阿序了……
「若我是為害蒼生的禍星,阿序也隻會縱容我,但天界太子亓華,永遠不會的。」
「你怎知我不會?」亓華立刻反駁。
「哦,那你待如何?」
「……若你真的墮入魔道,成了禍星,我會將你鎮壓在碎雲淵下,永世守著你,寸步不離。」
他聲音晦澀。
天大的笑話。
我是不是該誇他一句情深似海?
「這就是我說,跟你無話可說的理由。亓華,你所作的選擇都沒有錯,你將來會是明君的。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不可能了。
「我心中的阿序有和我好好告別,我也放下了。
「回不去了,亓華。」
我輕聲說。
天帝狠狠皺眉,出聲打斷:「禍星檀夕!速速伏法,可免一死!」
「伏法,伏的是什麼法?你是指,這縹緲的天道,還是你這個仙界之主?」
我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若天道有情,怎會將純良之人的命格定為絕世災星?
「若君主仁德,怎會逼得本來的鳳族帝星,生生被扭轉命格,墮入魔道?
「正是你這個天帝苦苦相逼……才會釀成熒惑之亂。」
有神仙出聲打斷:「不可妄言!天命如此,與天帝何幹!」
「你敢說,你沒有一點私欲。」
「胡言亂語!」
聞言,我猝然從須臾袋中喚出一支「三千煩惱」,幹淨利落地剜下了後頸一塊皮肉。
動作之迅速決絕,我身後的三位神君皆是一驚!
胡亂擦了擦那塊皮上的血,我高高將它舉起:
「帝後獨一無二的徽印在此,可做得假?!」
眾神仙面露猶疑之色。
下一秒,我催動心訣,那徽印圖案便像活了一樣,浮空而起,金光大盛,在天幕間化作一幅幅會動的圖卷。
幕幕是天帝與帝後私下交談的畫面。
從對師弟師妹的愛護。
到對鳳族治理有方的嫉妒。
再到對檀軒醜陋的忌憚。
樁樁件件,眾仙一看便知。
這言行舉止,這眉眼神態。
就是他們心懷蒼生、至真至善的天帝陛下。
亓華俊美的面容微露裂痕,不敢置信。
「瞎編亂造!」
天帝不再跟我鬥嘴,示意天兵天將立刻發動攻勢!
18
三個神君聽得此言,皆祭出武器,不約而同地擋在我身前。
我默然無語。
隨即便有三支純白羽箭射入他們的肩胛,那箭法力之強,竟生生插在肩胛之中,將他們拖行後退,直至將人釘死在百餘丈後的崖壁之上!
他們甚至立刻發現,自己竟然掙不脫,拔不掉,那曾經看起來很弱很弱的羽箭。
「別白費力氣了。師尊說,這箭會跟著我的法力一點點變強,我還不信。現在看來,好像是真的。」
我朝他們眨眨眼:「畢竟,我現在可是覺醒了血脈的鳳凰。」
是的,自那場大夢,我身體裡繼承自父母的血脈已經覺醒,修為自然大漲。
若非如此,我應該還察覺不到帝後徽印的玄機。
那一頭,剛剛親眼看完天帝低劣惡毒的嘴臉,眾仙都略有猶疑。
天帝威壓四溢,大喝一聲:「別被魔物迷了心智!快上!」
眾人不再猶豫,應聲而動。
與萬年前不同,我此刻甚至還沒有墮魔,淪為禍星呢。
一堆滿口仁義道德,天命難違的仙。
父君,我好像,有點體會到你當時的心情了。
我抬手將須臾袋撕碎,數不清的羽箭從袋中瞬間升起,在空中迅速鋪開。
那箭身隱有流光,不再是單一的白色。
飛速朝我攻來的大部隊,肉眼可見地頓住了。
漫天密密麻麻的箭像有靈性一樣,掉轉箭尖,對著各自的目標射去!
大多數羽箭一擊即中,如剛才一樣,將他們狠狠從空中釘到地上!
剩下實力強悍些沒有被射中的,也被迫與那擾人的箭纏鬥起來。
場面一時大亂。
我感動地想,師尊,這便是你將其命名為「三千煩惱」的緣由嗎?
一次性可以讓所有天兵天將都煩惱,實在太好用了。
天帝的臉肉眼可見地黑下去。
天幕上,帝後留下的畫面還在變換。
「三千煩惱」強得可怕,一時竟無人近我身,讓我也得以悠闲看一眼那畫面。
上面正演到帝後驚聞檀軒和姜宜被天帝逼到墮魔一段。
她痛心且後悔,卻又深知自己殺不掉天帝。
直到那日,她見到我,那張與檀軒姜宜皆肖似的臉。
她一下便認出來了。
於是留下印記,逼我帶走那顆蛋,在殿內自戕而亡。
她用自己的性命反抗無情無義之輩,更要讓自己的兒子成為我復仇的手中劍。
錚錚風骨,凜凜氣節。
可惜,我並不需要他兒子這柄劍。
仇,是要自己親手報的。
隻一件事我沒想到,那道天罰咒,竟是雙向的。
雖然隻有我立了誓,但不管我拋棄亓華,或是亓華拋棄我。
都要遭受九重天雷之苦。
那當初在無盡淵上……
我驟然回身,眼神在血雨腥風中撞向亓華的眼裡。
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麼,沉默地移開了眼。
亓華的娘親……
做事真絕啊。
還好那個咒語似乎隻能生效一次。
他母後一定想不到,我倆都這麼快挨了雷劈。
我欠欠地開口:「亓華師兄,雖然你也算是正道的光……但你還真沒有你娘有種。」
晏宵肩窩鮮血長流,卻大笑出聲。
一陣熟悉的琴聲在此時逼近,我被那琴聲擾得心口一痛,果斷抽出最後一支箭,毫不猶豫地射進那人胸口!
「好久不見,映雪師姐。」
她還是那麼漂亮,被釘在地上也漂亮,隻是嘴角流下一絲鮮血,顯得不甚美觀。
「師姐明知道當年的真相,卻從來閉口不言。
「讓我猜猜,你並不是忌憚我,隻是從來都沒把我當回事過吧?因為沒當回事,所以可以無動於衷看著我苦苦追逐亓華,隻因我對你們構不成威脅,對不對?
「百年的時光啊,映雪師姐,你真的沒有一絲真情嗎?看著我與爹娘越來越相似的臉,沒有哪怕一瞬間……想要告訴我這個可憐的小鳳凰實情嗎?」
她笑一笑,抹掉嘴邊鮮血:「如你所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檀夕,我也有自己奉行的『道』。不必再問了。」
我忽略掉心上鈍痛,回頭朝著亓華:「你也沒你姑姑有種!」
亓華:「……」
19
天帝忍無可忍:「區區剛覺醒血脈的小鳳凰,別太猖狂了!」
「是,畢竟還沒親手殺掉你,我是不該高興得太早。」
舉目四望,所有的羽箭都完成了使命,將那些天兵神將狠狠釘在地上。
死不掉,動不了。
隻我一人,竟有這般弑仙之力!
但是,我再沒有武器與天帝對抗了。
不是自己稱手的武器,隻能是事倍功半。
就在這時,仿佛上天聽到了我的心聲一般。
忘憂崖東邊堆疊的層雲遽然破開,萬丈日輝傾瀉而下!
一聲清越的鶴鳴自雲中傳來,接著便見一隻仙鶴,悠然振翅,破雲而來。
那仙鶴的背上,赫然載著個俊美出塵的男子。
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月色與雪色,也難以與之相匹的眉眼。
即使隻著一襲素衣,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滿頭銀發。
在場也沒有人能與之爭輝。
不少年輕的小仙,甚至看呆了。
可我在夢裡已見過他一次。
萬年前讓我免於災禍,千年前庇護我平安誕生。
親手為我打造無數支利箭,助我行走世間。
看似不常出現在我生命中,但其實一直都在守護我。
我已經猜到他是誰。
雲境澤醒來那次,我察覺體內有不知名的暖流。
正和初入師門時,他從我額頭注入的那些,如出一轍。
令人心旌搖蕩,如人間四月,春風乍起。
「師尊!!!」
我歡快地對著天空大喊出聲。
在我未見的地方,我的師兄師姐們,俱流露出震撼神色。
仙鶴從我頭頂飛掠而過,他順勢丟下了自己的佩劍。
太上忘情。
劍鋒有皎白光華流動,鏗然作響,如金聲玉振,似仙鶴清鳴。
正是夢裡,我母後不願被其他神仙折辱,撞死在劍鋒上的那把太上忘情。
我穩穩接住。
「扶光!你在搞什麼!」
天帝惱怒地大喊出聲。
一眾神仙也流露詫異神色。
那個鴻鈞老祖最小也最為得意的徒弟。
實力強悍,容色無雙,卻超然物外,一心問道的扶光上神。
他竟歷劫歸來了麼?!
「在給我的愛徒送武器。」
他抬起清亮的眸子,眸光比月華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