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看!」
我還說:「我絕不會和一個滿口叫著雜毛鳳凰的人在一起,這是對我鳥格的羞辱。」
晏宵這下說不出話了。
但又過了兩日,便聽說他到處讓下人喚他雜毛麒麟,被他老爹知道,氣得追了三百裡,也非要揍上他一頓。
是夜。
我坐在葳蕤殿房頂的琉璃瓦上,不情不願地給晏宵上藥:
「你們麒麟又沒有毛,不都是鱗,你當哪門子的雜毛麒麟?」
「誰說沒有?小爺給你看看!」
話音一落,眼前的男人便變作了一隻七尺餘高的黑金麒麟,巨大的陰影將我整個人完全罩住了。
一身暗黑鱗片隱隱有金光流動,頭背和尾巴上確實有不少金色的長長絨毛。
麒麟少主前爪一蹬,姿態舒展,威風凜凜,貴不可言。
我由衷贊美:「你還挺好看的。」
麒麟好像有點害羞,低下頭,親昵地拱了拱我的腦袋。
……
在雲境澤待久了,我便挺想念師尊、映雪和青堯,但也不敢貿然回到師門去。
在師門,我已經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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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丹穴山,我因為丟臉而出走,已經百餘年。
某些故人我則不敢再想,被我有意逃避掉了。
日子就這麼虛度下去,好像也不錯。
若不是這一日,我又聽到了不該聽之事的話。
站在殿外的角落裡,我恰好聽見了晏宵的父親——麒麟尊主晏離,沉下聲音在訓他。
「近日你的行徑太過無方,堂堂麒麟族的少主,一天天像什麼樣子?!」
晏宵沒有應聲。
我在角落的陰影裡無聲竊笑,深以為然。
他音調稍緩:「你要裝瘋賣傻,逗那蠢鳳凰開心,可以。但你不能忘了我們的大業。」
大業?
我的心驀地揪起。
「那傻鳳凰還不知道,自己的爹娘,便是萬年前鬧得天翻地覆的兩個災星,這次禍星異動,多半也與她的血脈有點關系。」
晏離嗤笑一聲,復又語重心長:
「利用好她的禍星之力,我們才能有和天帝對抗的資本。
「這麼好的機會,你可別給我搞砸了!」
我眼中的世界一瞬崩塌。
我多希望這是晏離一個人的獨角戲,專門胡言亂語,演給我聽。
其實殿中並無第二個人。
但不過片刻,又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那道熟悉的、低沉悅耳的聲音終於響起:
「我自有分寸。」
我再也承受不住,化出真身,驚弓之鳥般,飛離雲境澤。
一切都是騙局。
我的父母,是傳說中的災星。
而我自己,很可能是下一個。
他們都想利用我。
他們會殺了我。
他們在騙我。
各種念頭在我的腦海裡瘋狂叫囂,匯聚成一場笑話。
我的人生,好像個笑話。
雙翼漸漸脫力,我從空中墜跌而下。
15
我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在夢中,我的父母是鳳凰族尊貴的鳳帝與鳳後。
他們恩愛有加,仁民愛物,將鳳凰一族治理得井井有條。
那時,鳳凰還不像如今般窩囊,甚至在四海八荒都是受人愛戴的、尊貴的族群。
直到天有異象,顯示災星熒惑即將降世。
天機道人推演出,這兩大災星之一,便是鳳後姜宜。
也就是我的母後。
天帝鐵面無私,帶著百萬天兵天將,與一眾神君,御駕親徵,要在天下大亂前,斬了這隻災星鳳凰。
鳳帝檀軒祭出法器,死命護在姜宜身前。
「孤的夫人,絕不可能是災星!」
他不退不避,語氣堅決。
「檀軒,天命難違,莫再負隅頑抗,除了天機道人,幾大玄機星君推演結果也皆是如此!
「既是如此,朕,便不能不為蒼生作主!」
「陛下,帝後,……,還有孤和姜宜,我們五人皆是鴻鈞老祖的徒弟,一同長大。」
檀軒面如死灰,隻有一雙眼還灼灼明亮,直視天帝的眼睛。
「孤以為,以此等情誼,陛下深知姜宜秉性……
「你明知,姜宜如果真是熒惑,她就算選擇當場自戕,也絕不可能為禍蒼生!」
天帝面色狠狠沉下去。
「師弟慎言。若兩個災星合二為一,禍亂世間,朕與你,皆承擔不起!
「鳳後秉性,自是純良,但你又如何能保證,她不被另一位所惑?」
滿口荒唐言。
檀軒聽罷,隻覺太過荒謬不經,大笑出聲。
他這一笑,讓天帝眉間緊緊揪起,瞬間釋放出強大的威壓來!
下面跪伏的鳳凰們,瑟瑟發抖,幾乎不能承受這威壓之力。
天帝低頭環視一圈,心念一轉,仁愛地笑起來:
「好,朕相信師弟。
「隻是若有那天,鳳後為禍蒼生,按天規……
「第一個,便要誅連你與你的子民,治上一條包庇之罪!」
瑟瑟發抖的鳳凰群中,當場就有人高喊出聲。
「天帝饒命!」
「是呀,我們都是本分的老實鳳凰,天帝饒了我們!」
見天帝並不言語,惶恐之間,有人便把矛頭轉向了檀軒。
「求求陛下,便將那災星交出去吧!」
一旦有人起了這個頭,聲音便空前地團結起來,一浪高過一浪。
「對對,請陛下交出災星!」
「交出災星!」
一直躲在檀軒身後的姜宜,看著自己愛護的子民們振臂高呼。
終於崩潰得後退一步,眼裡染上猩紅。
「是災星,災星要現世了!」
天帝立刻抬手,百萬神兵舉起手中法器,蓄勢欲戰!
抬眼望,漫天兵戎相向的,是滿嘴仁義道德的神佛。
低頭看,滿地眼帶仇恨的,是自己愛護有加的子民。
眼前,是過去堪比手足,尊之重之的師兄。
背後,是已經因為崩潰而顫抖的心愛之人。
檀軒輕笑一聲。
「天地不仁,以我為芻狗……我還有什麼好留戀?」
他手中長劍轟然作響,卷起一地塵沙。
司命星君似有所察,拈指作訣,眉頭緊皺,剎那間睜眼大叫道:
「不好,鳳帝命格,似有異變!」
來不及了。
鳳帝與鳳後在這天,一起墮了魔。
這另一個災星,正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鳳帝檀軒。
如預言中的那般,熒惑災星,合二為一。
風雲變色,狂風四起。
六界各地,異象陡生。
預言中的災禍,還是來了。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天帝見狀,心下大駭,連連後退幾步。
但他快速壓住慌亂表情,下令道:
「災星現世,眾神聽令,誅滅災星熒惑!」
滿天兵將應令而動,一齊向二人攻去!
夢的最後,我那墮了魔、殺紅了眼的父母,終於還是抵抗不住這麼多神仙的圍攻。
天帝的長槍穿過我父君檀軒的胸口,他當場魂飛魄散。
母後姜宜,眼中露出最後一絲清明。
咬緊牙關,用餘力撞向了角落裡一位神君的劍尖,自刎而亡。
鮮紅的鳳凰血從劍上淋漓滾落。
那位神君止住輕輕顫抖的手,閉上了雙眼。
畫面陡然倒轉,回溯到更早前。
姜宜眸中有淚,搖了搖頭,決然地向對面的人開口:
「師弟,這次,你救不了我們。
「我隻求你一件事,把檀夕帶走,如果可能,讓她像個普通小鳳凰那樣長大,永遠不要知道這些。
「如果有天她自己知道了,要報仇,也請你讓她自己去。
即使是這個時候了,姜宜還在淚光中漾出個笑來,調侃一句,
「你可別越俎代庖哦,畢竟這是我們自己的家事。
「我的孩子,該是世間最最勇敢又強大的小鳳凰。」
微不可察的一聲嘆息後。
那位容色殊絕的年輕神君,輕輕點了頭。
16
大夢方覺醒,世事一場空。
我從這駭人的夢中醒來,竟失去了所有記憶。
接著便有位漆黑點眸,墨綠衣衫的男子迎上來扶住我。
他自稱是我的夫君。
這美人夫君,著實有點話多。
我醒來後不長的日子裡。
他一會沉下臉對我說:
「你看,我就說除了你,那些個鳳凰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會又自言自語:
「不如,就這麼一直下去罷……」
「什麼一直下去?」我好奇地問。
沉玉抬手摸我頭頂,並不言語。
可惜並不能一直下去。
忘憂崖內的平靜,終是被兩個陌生男人給打破。
白衣仙君神清骨秀,矜貴無雙,對上我眼睛的瞬間,一雙淡色眼瞳中風湧雲動,似是隔世與我相望。
竟讓我也莫名有些前世今生之感。
玄衫男子墨發高束,盛氣凌人,卻在闖進門看到我時,一下斂了所有戾氣,眼中滿是悔恨與眷戀。
簡直堪比變臉,嚇得我往沉玉身後一縮。
「夫君,他倆好可怕。」
我玉手輕顫,輕輕牽住沉玉衣袖。
兩個陌生男子的眼神,立刻似劍芒般,射向沉玉的衣袖上。
「……夫君?」白衣勝雪的仙君輕聲重復。
「狗東西你要臉不要?」玄衣男子火冒三丈。
然後,他們不出所料的,打起來了。
我沒什麼表情,坐在竹樓門口的臺階上。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他們天雷地火,飛冰掣電。
等到打了個三敗俱傷,一地狼藉,我的瓜子也嗑完了。
那兩個陌生男人竟目光灼灼,也自稱是我的夫君。
「嘶……我失憶了,什麼也不記得。」我倒吸一口冷氣,「但我分明記得,我隻有一個夫君。」
沉玉立刻道:「檀夕,你看你醒來時,身邊是我貼身照料。」
「他把你擄走的!」
那個自稱叫晏宵還是夜宵的男子大叫。
白衣仙君亓華不理他們,隻定定看我,眼中是深不見底的復雜情愫。
他說:「檀夕,我是你的阿序啊。」
我微微愣神。
他低下頭去,輕聲道,「我都想起來了,也都知道了。
「你是如何愛我護我,為我失去記憶,受九道天罰,以及被我……」
他像是說不下去,自己制住了話頭。
晏宵見縫插針:
「你看,這麼狗,怎麼可能是你的夫君?信我,我是你的雜毛麒麟啊!
「他是你隨便找的,我的替身。」
亓華立刻拆臺。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還是個滿腹陰謀詭計的騙子。」
「你又知道了?!」
「如何,」沉玉靠近我,溫聲道,「一看這兩人便是江湖慣騙罷?滿嘴胡言。」
我嗤笑出聲,在三人微愣的眼神中,抬起頭來,對青鸞眨眨眼。
「青鸞,說到騙,你不也差不多。」
「……你沒有失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