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夕,你總問我,若將我孵出來的不是你,或者,與我相伴百年的也不是你,我還會不會喜歡上你。」
我乖巧點頭,表示自己很想知道。
「以前我總回你,這樣的提問沒有意義。」
他笑笑,俊逸眉眼在夕陽中舒展開來,鮮活似春風。
「現在我要告訴你,會的。
「檀夕這樣可愛的小鳳凰,無論什麼時候,阿序都會喜歡上檀夕。」
我心上湧過道道暖流:「阿序……」
「所以。」
少年的眸光漸漸沉下去。
「不要害怕,也不要再留戀了,向前走吧。」
他伸出手,修長指節虛虛抓住了地平線,語氣倏然轉為森冷:
「難道你還沒發現,這夕陽正在東落,海水也在倒灌麼。」
我瞪大雙眼。
少年陡然握緊拳頭。
隻見本是虛空的地平線,竟真的被阿序握在了手裡!
他用力一扯,那空間便開始扭曲,天邊的地平線裂開來,海水急速往那裂縫中灌去,夕陽也逐漸被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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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睜開了眼。
隻一秒,我便驚出渾身冷汗。
這哪裡是什麼滄浪海邊!
我竟被這怪物的觸手高高舉起,懸在了無盡淵的上方。
腳下,便是黑不見底的深淵。
舉目四望,其他三人也被觸手捉住,猶在酣夢中沉睡。
亓華離我最近,隻一臂之遙。
剛剛見過少年時的他,我心情多少有些復雜。
他的眉心微微揪起,似乎並不是什麼好夢。
我抬手就給了亓華一巴掌。
這一掌使盡了我渾身的力氣,所幸,亓華眼睫輕顫,睜開了眼。
下一瞬,他看到了我,眉心便更深地擰起,聲音比冰雪更冷,竟是質問:
「你……究竟在透過我看誰?」
「我……」
美人燈一聲怪叫,大地繼續震顫,不知什麼時候,它就會把我們扔下深淵。
於是我反手又是一耳光。
直到亓華清雋的臉上,一邊各出現一個紅印,他的神色才漸漸清明過來。
清醒後的一瞬,向來清貴從容的亓華便面露狠戾,卻邪劍錚然出鞘,自他身後升起,直指那魔物頭上的肉瘤!
奈何無盡淵邊,一切法力皆受到影響,他的卻邪也在輕晃。
就在這一刻,那沒有眼睛沒有耳朵的巨大怪獸似有所察,張開血盆大口,嗷嗷怪叫兩聲,肉泥般的身體蠕動一番,竟從肚皮下露出百十個昏睡中的凡人來!
那些人雖雙目緊閉,卻面露微笑,一看就還活著。
緊緊抓住我的觸手向懸崖外更深地推進,甚至得意地搖晃幾下。
我的鞋被這兇猛的搖晃晃得落入深淵,無聲無息。
亓華目光一凜。
這怪物的意思很明顯了。
它在用我和那百十個人類的命做要挾,威脅亓華選擇。
要麼,亓華一劍刺進肉瘤殺了它,救下那百十條無辜性命。
代價是讓我墜入無盡淵。
要麼,先砍掉那肉瘤的觸手救我。
這樣,它腐臭的尖牙便會一口咬碎那些凡人的身體。
無盡淵上長風獵獵,吹得我頭暈眼花。
我該說點什麼的。
說不用管我,如果是我,當熱也會選擇救更多人。
說我不想死,我本來就是個非常膽小的鳳凰。
說我的法力也受了影響,一點都使不出來,一旦他選擇去殺那怪物,我十死無生。
但我竟像吃了無言咒,張不開嘴。
我隻是呆呆望著他。
一絲痛苦的神色從亓華的臉上閃過。
他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卻邪精準無誤地、深深刺進了怪物頭頂的肉瘤。
我應聲墜入無盡淵。
他這樣選是對的。我想。
我隻是,好累啊。
12
近來三界之中,有兩樁大新聞。
一是禍星異動更加劇烈,各地異象頻出,妖魔當道,世人皆知禍星即將再度現世,人心惶惶。
三是天界太子亓華犯了癔症,竟試圖跳下無盡淵,幸被姑姑映雪神君所攔,帶回天宮關了禁閉,安心治病。
沒人在意,有隻小鳳凰消失了。
都過去了。
自被晏宵救起,帶回雲境澤之後,那些凡塵俗事,都好像離得很遠了。
他說:「亓華那小子發瘋被映雪綁走後,我就尋思你是個鳳凰,不可能怕火,恰好本少主作為麒麟,更不可能怕火,怎麼也得撈你一把試試不是?」
我是不信的,那可是紅蓮業火。
他不會如此輕易將我救起,我也不會毫發無損。
不僅毫發無損,身體之中甚至隱有暖流湧動,修為也似有進益。
但我沒有說話。
他又說:「這一路下來,看你也挺厲害的,這些年沒白修煉。以後不叫你雜毛鳳凰了,算小爺看得起你,你若不想回師門,這雲境澤你隨便住!」
他頓了頓:「隻是……我救了你這番,就跟你把我孵化的恩情,兩相抵消了哈。
「今後你便莫要再一腔執念,想著要我做你夫君就是……」
「……」
我再也忍不下去,積壓百年的火氣像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
我猛地將他撲倒,沙包大的拳頭死命往他俊臉上招呼。
「第一,我沒有你說的狗屁執念,晏宵,我不喜歡你,從來就沒喜歡過你!
「第二,不用談什麼抵不抵消的,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會報答!
「可在你還是顆蛋的時候,我救你,完全是因為我失去了我的阿序,不是因為我想你當我夫君!我那時渾渾噩噩,把你錯當成阿序小時候了而已……」
晏宵被我的一套鳳凰連擊拳打蒙了,愣愣地看著坐在他身上,流下眼淚的我。
是的,自這次醒來,缺失的所有記憶,我都找回來了。
「你說救我?什麼意思……你不是就隨便孵了一下麒麟蛋而已嗎?你說話!」
晏宵質問的聲音響起,我的思緒卻已經飄遠了。
本來隻是一場意外。
阿序不慎被魔物所傷,奄奄一息。
我幻化回本體,載著他逃了出來。
可任憑我不眠不休,如何照顧他,銜來藥草也罷,找了許多大夫也罷。
都沒有用。
阿序要死了。
他甚至被迫變回了本體,一條漂亮的小白龍。
我太弱小了,什麼也不能給他,更不能保護他。
我第一次恨自己年幼無知,恨自己天真愚蠢,竟以為憑我這樣無依無靠法力低微的小鳳凰,能好好地養出個夫君來。
最終,我隻能哭著跪在天庭外,說這是龍族血脈,求他們救他。
天帝大怒,當即要下令將我扔下誅仙臺,卻在看到我後頸的印記時一滯。
不知為何,天帝一瞬間仿佛蒼老些許。
之後他便態度大變,放過了我,隻下令奪去我和亓華百年記憶。
「等他成年了,朕自然會告訴他你的恩情。」他甚至這樣說。
失去記憶的我渾渾噩噩,憑著本能回到了滄浪海。
屋漏偏逢連夜雨。
雷聲滾滾,天罰將至。
可我為什麼要受這麼多道天雷呢?
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也許因為,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吧。
13
九道天罰之後,也許是奇跡,我竟沒有死成。
於是我渾渾噩噩繼續流浪,直到無意間救了晏宵,又陰差陽錯撫養了青鸞。
青鸞神君是個名號,其實他名喚沉玉。
在他成為青鸞神君之前,他是鳳凰一族裡被人嫌棄的、沒人要的蛋。
誰會想要一顆怪怪的,青色的蛋啊,一看就不是鳳凰。
族中長老沉吟一番:「既然不是鳳凰,就將它放歸山林吧,天地萬物,皆有自己的命運造化。畢竟鳳凰一族也自顧不暇。」
說得好聽是放歸山林。
其實就是扔了。
我不忍心,偷偷去將它撿回來,藏在我那偏僻的小院裡,偷偷地養。
沉玉天生就有神力,他甚至在蛋裡的時候就能聽到外界的聲音。
所有嫌棄過他的鳳凰們,長老說的話。
他都聽到了。
所以他討厭鳳凰一族,天生的。
也討厭我。
雖然我再怎麼努力想要教養他、感化他,極力想要扭轉鳳凰在他心裡的印象。
可他還是在某一天離開了丹穴山。
「你也並不喜歡我。」
那天,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模樣的沉玉,是這麼說的。
我說:「我當然喜歡你呀。」
「不,」他搖頭,「你隻是因為鳳凰族那討人厭的習俗,什麼孵了蛋就要當夫君的狗屁規矩。
「你把我孵出來,我會是你的夫君,所以你才養大我,說喜歡我。」
「呃……」
那時我記性已很不好,總覺得他這個邏輯有問題,卻說不出。
他見我猶疑,面上怒火更甚:
「所以你們這些虛偽的鳳凰其實都一樣,不是因為這破規矩,你也不會喜歡我,對嗎?」
我被他給成功繞暈了。
他本來眼神裡還有點期冀,見我沉默,轉身就走。
隔了很久,在無人的小院裡,我對著空氣說:
「……也許你說得對。我可能就是,太孤單了。」
蕭瑟秋風淹沒了我的話。
沉玉再也沒回來。
他成了法力高強的青鸞神君,四海八荒都為之震動。
畢竟青鸞早已滅絕,是上古傳說中的神鳥,未料如今還有再次現世的一天。
沒有關系,我壓下心中酸澀。
日子久一點,我便會都忘了的。
隻是未料一場死局後,這所有的記憶便都回來了。
……我寧願沒有恢復記憶。
特別是晏宵上次聽了我的話,竟尋來法寶乾坤鏡,要我將掌紋印在上面,非要親眼看看我是怎麼救他的。
他那不靠譜的娘,把他落在了火焰山,被丟了魂似的我撿到,一路如珠似寶不要命地護著,就差當祖宗給供起來。
直到被他的父母找上門來,我才驚覺那不是阿序,是個麒麟蛋,於是便坦蕩交還。
可當我保護他時,那眼神之深情,抱得之緊,我自己看了都起雞皮疙瘩。
我擺手:「不看了不看了,要看你自己看,逼我一起回憶算怎麼回事?」
於是不久便聽宮裡的隨侍們說,少主最近怪得很。
日日夜夜都要抱著那乾坤鏡,翻來覆去地看。
甚至還雙指放大細看畫中人的表情。
我:「……」
再後來,晏宵看我的眼神也變得怪怪的,我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來見我時,我忍不住問:「是仙界盛會又要舉辦,邀你去參加了嗎?」
旁邊的隨從開心地:「少主這是為了來見你……唔唔唔唔!」
後半句淹沒在晏宵的捂嘴中。
眼見他穿著一身雲緞錦衣,腰墜玉佩,金冠玉帶。
平時天上低下唯我獨尊的臉,眉目舒展,眼含期待,活像個開屏的孔雀。
真的遠不如他平時馬尾高束的清爽模樣。
不懂晏宵在想什麼,我就是傻子。
我倒吸一口冷氣,本著不傷他自尊心的原則,盡量和緩地、委婉地開口:
「我說過,其實我那時,隻是把你當成了阿……亓華師兄了。」
他定定地看我半晌,似想通了什麼,突然笑起來。
一如往昔的桀骜意氣,囂張姿態。
「你說氣話,我不信。」
14
我發現與晏宵溝通,著實很困難。
無論是從前在師門,抑或是如今的雲境澤。
正如雞與鴨、人與猴。
他自己的那套世界觀太過強大,誰也別妄想糾正他。
正如我說:「我真的不喜歡你。」
他亮出乾坤鏡,將我那膩歪表情拉到最大:「你超愛。」
我:「……」
我又說:「我既在這上面印了掌紋,你看看我之前的記憶,可以證實我所言非虛。」
晏宵下巴繃得緊緊的:「不看。沒有本人允許的偷窺,是要遭天譴的。」
「我現在允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