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他身上,定定瞧他一眼,便俯身縮進他懷裡。
「阿序,我很想你。」我說。
那人沉默一瞬,如霜雪般沉靜,問我:「誰是阿序?」
「是你。」他並不如以往那樣伸手抱我,我卻不生氣,又往他身上縮了縮。
「你不要當帝君了,我們回滄浪海去好不好?這裡有人欺負我。」
「……誰?」
我半眯著眼,努力回想。
「騎著豬的猴子,和七彩鸚鵡……
「還有撐著傘的阿序……不,那不是阿序。」
我頭疼欲裂,摟著阿序,昏睡過去。
不見那人眼中出現一霎混沌,似被掀起記憶的波瀾,卻又很快恢復平靜。
第二天宿醉醒來,我出門見到映雪,她帶著笑意:
「我覺得,我可能要收回昨天說的話。」
「啊?什麼……」
她不答,朝殿裡揮揮手:「亓華師兄,快過來呀,檀夕醒了!」
啊,亓華師兄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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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華清越的聲音在殿裡響起,似有無奈:「姑姑,別鬧了。」
姑姑……
姑姑?!
映雪笑眯眯地看著驚到炸毛的我。
「忘了跟你說,我,天帝胞妹、仙界著名美貌仙子、太子亓華的親姑姑,映雪神君是也。」
我的鳥毛被嚇落了一地。
8
自從得知映雪是亓華的親姑姑,我便又鼓起了勇氣。
在他來減春山為數不多的時間裡,我想盡辦法制造存在感,試圖喚起他作為阿序的記憶。
春華正盛,落英繽紛,我坐在樹上對他笑:「亓華師兄,我想摘幾顆綺嵐果給你,你要嗎?」
亓華長身玉立,在樹下抬頭看我,不發一言。
夏雨如注,淋湿山間歲月,我在庫房裡尋了一塊玉石料子,熬了好幾個通宵。
亓華沉默不語,看我獻寶似的捧上一盒磋磨得並不圓滿的棋子。
清冷高貴的太子殿下濃睫輕顫,盯著我滿手的傷口,聲音微冷:
「不需要你做這些。」
我才不管他,將棋子往他懷中一塞,轉身就跑。
種種行徑,映雪見了,都要豎起拇指,誇我一句狗膽包天。
百年轉瞬過。
山中不知歲月長,我的修煉大有進益,亓華來山中的日子也多起來。
在檐下支起小爐煮茶,我期待地將杯盞遞給身邊人:「亓華師兄,試試這盞小葉苦丁呀。」
我補充:「你最喜歡這個了。」
亓華聞言,本來已端起杯盞的手微微一頓,將茶放下了。
「我並不喜歡。」他看我一眼,情緒復雜。
「好好好,那就不喝,不喝罷。」
我看著茶葉,有些可惜:「為了師兄起了好多個大早摘的,可惜師兄不喜歡。」
「哎……」我拉長聲音,矯揉造作地開口,「師兄貴為天界太子,什麼異寶奇珍、翠羽明珠沒見過呀。檀夕隻有一抔真心罷了。」
碧瓷輕響,矜貴優雅的太子殿下耳根浮現淡粉色,面上卻有三分薄怒。
「胡鬧。」
那一瞬間,他清凌凌的眼神與幾百年前竟好似重疊。
我恍了神。
亓華卻似乎不喜歡我這樣長久地看他,遠山似的眉睫微微擰起,拂袖而去。
真難搞啊,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
我搖頭嘆氣。
我問過師尊,他說,亓華的記憶看似並無異常。
至於亓華,他低頭看我,聲音沉沉:
「醫仙早已為我恢復記憶,我的識海中……並無你所說的百年相守。」
我百口莫辯,似泄氣皮球。
他的眼神在我未見之處更加冷了下去。
9
可惜,悠然的神仙日子很快到了盡頭。
天機道人在窺星樓演算天機,推出禍星異動,隱有萬年前災星降世之象。
此言既出,三界為之震動。
恰在此時,仿佛是應了那預言一般,人間大亂,昏君當道,民不聊生。
妖魔兩界也動蕩不安,把魔爪伸向人間。
生靈塗炭。
扶光難得集齊他的四個徒弟,要我們一齊下山捉妖降魔。
幾萬年前災星熒惑禍世,六界大亂,仙界死傷慘重,至今仍是一樁真相封存的秘辛。
連災星熒惑具體是個什麼人物,如今的小輩都不得而知。
於我,也隻知道自那次劫難開始,鳳凰一族便逐漸沒落,地位大不如從前。
鳳凰再也不是天界最尊貴的神鳥。
晏宵久未出現,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半的師尊,抽出自己的火星子亂濺的焚琴劍,不屑地抬起下巴:
「小爺憑什麼要帶這群拖後腿的一起?」
多年過去,依然是孩童模樣的扶光也冷冷地抬頭看他,並不言語。
然後就用縛仙索把他連人帶劍捆上了馬背。
我們四人便這麼或主動或被動的下了山。
出了寒犀川,一路東行,路上村舍城鎮,皆不太平。
不過那些對我們而言,淨是隨手即可擺平的小妖,並不值一提。
他們三個都太強,此行目前為止,隻是我一個人的歷練。
大多數時候,亓華隻是牽著縛仙索的一頭,與映雪一起袖手旁觀。
待到我搭弓拉弦,閃著白色寒芒的利箭精準射穿小妖心髒,映雪才會跳出來為我叫好。
我有些害羞地摸摸頭。
「什麼玩意,這點雕蟲小技也能吹出花來,小爺我……」
晏宵被捆住了還在一邊狗叫,亓華手一抬,便有一抹白光沒入他嘴裡,少主大人不饒人的嘴巴啞了火,再發不出聲音。
行至澧縣,我們第一次遇上了棘手的魔物。
那魔物長相妖媚,肖似年輕男子,腳下卻生出無數藤蔓,一時將我們三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亓華拈指作訣,空中凝起數道透明符印,道道向那妖異藤蔓攻去。
然而那些藤蔓卻燒不斷,砍不盡,如鬼魅般無窮無盡再生而出。
映雪師姐的武器是名琴悲聲,此時她被藤蔓緊緊束縛,指尖掙扎間,也隻能彈出些許不成氣候的音調。
「神君們,還是省省力氣,」那魔物笑起來,快活極了,「不如先低頭看看?」
亓華目光箭似的定在我腳下。
映雪在另一邊尖叫出聲。
被亓華斬斷的藤蔓,不僅沒消失,反而似蟲蛭般蠕動著,咬破了我們腳下的皮膚,正狠命往血肉裡鑽。
鑽心地疼。
我運轉內力,想要逼出這些鬼藤,誰料越是催動法力,那些螞蟥般的藤蔓竟向骨肉鑽得越快!
那男子迎風深吸一口氣,面上滿是迷醉神色,隨即驚喜地睜眼看我:
「好香的鳳凰血!萬年沒遇到過你這樣的純血鳳凰了……」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隻覺得血在快速流失,疼得要命。
亓華見狀,眼神沉沉,眸中殺意翻滾。
這時,晏宵衝破了無言咒禁制,大吼道:
「亓華!」
亓華好似此時才想起還有這個人在,也不廢話,催動心訣,縛仙索應聲而落。
晏宵從從容容地勾起嘴角,活動活動肩膀:
「讓小爺來告訴你們,本少主在妖魔兩界行走這麼多年,可不是在虛度光陰的。」
話音一落,衝天火光自他身後倏然蹿起,焰芒凝成一柄燃燒的巨劍,正是焚琴劍的模樣。
好強悍的劍意!
那劍意如霹靂般破空,道道攻向魔物面門,在他身上留下數道灼燒不息的傷痕。
魔物痛極,捂臉嗷嗷怪叫起來。
另一頭,亓華也終於趁那魔物松懈,祭出了上古神劍——卻邪。
刺眼的冰藍色寒光直衝雲霄,與焚琴的焰芒交相輝映!
嗡然錚鳴間,狂風四起,層雲翻滾如浪,雲中有雷聲隱動。
「好,好!一劍引風雷……竟是天界那位真龍太子麼,有意思!」
魔物死到臨頭,從指縫間抬起臉來,桀桀怪笑。
晏宵無語:「……亓華你他媽的!能有哪怕一次不搶風頭嗎?」
驚雷滾滾,烏雲蔽日,大雨將至。
亓華的墨發並著白色發帶在風中飄舞,面容被卻邪映得如玉般清雅高貴。
「不能。」
他揚唇一笑。
霎時間,光芒大作,我被閃得閉上了眼。
10
自此次大獲全勝後,晏宵似乎從中覺察出了點趣味。
就算沒有縛仙索,他也願意跟著我們一道同行,鏟除邪祟了。
唯一煩人的是,他三不五時就纏著要問我一回:
「那天本少主和亓華看起來,哪個強點?」
他想了想,又補充:
「你好好說,不要因為迷戀我就有所偏頗。」
我:「……」
過了這麼多年,到底為什麼,他還覺得我是為了糾纏他、迷戀他,才在這裡的啊?!
本來閉目養神的亓華,此時卻睜開了眼,朝這邊看來。
我還以為他要喝止晏宵荒謬的提問。
結果他隻用淡淡的目光鎖住我,並不言語。
……?
怎麼好似,這個人……也在等答案一般。
「……那還是映雪師姐的悲聲琴,和我的箭比較帥。」我說。
「嗨呀,小檀夕就是可愛!」映雪撲過來抱住我,蹭蹭我的臉。
「你怎麼會挑了那破箭做武器的?」晏宵嗤笑,「師尊的武器庫是沒給你打開嗎?」
「什麼叫破武器,這可是師尊親手打造的三千……」
「三千煩惱。」
晏宵搶答完畢,皺了皺眉:「什麼破名字。」
我正待生氣,天外一支金翎飛來,「噌」的一聲釘入晏宵耳後的樹幹。
……好眼熟的場景。
要不是礙於師尊的縛仙索在,晏宵一定又要撲上去,和亓華打上八百回合了。
聽說東邊無盡淵附近,有極兇悍的魔獸出沒,我們就這麼一路吵吵鬧鬧,向無盡淵去。
客棧暫歇時,堂下的說書先生吸引了我的目光。
「且說那萬年前的熒惑禍世,諸位看官,鄙人不才,恰好知道點其中內幕。」
他故弄玄虛嘆口氣:
「你們是不是都以為災星隻有一個?其實,這熒惑災星啊,是兩個人。」
我拉長耳朵。
「說這天機道人,早早就推算出災星有兩個,合二為一,方可顛倒蒼生,禍亂天下,所以這天帝,早早布下百萬天兵,為的就是討伐那其中一位……你問為什麼不兩個都殺?嗐,這不是沒找到呢嘛,就找到了一個!」
白髯老者搖搖頭:「這天帝算盤打得倒妙,反正殺了這個,就能阻止兩個災星聯合,哪裡還用去找另一個?」
亓華聞言,微不可察地皺起了眉。
映雪眼神微微閃爍。
晏宵嘲笑地:「兩個?我還說有四個呢,就我們四個!真能瞎編。」
「天帝成功了嗎?」臺下有人問。
「他以為他成功了,但並沒有。要是成功了,哪還有那次劫難啊!實是……天命難違。」
「總而言之,」那說書老頭話鋒一轉,總結道,「美色誤人、美色誤人。英雄救美,釀成大禍。」
臺下噓聲四起:「什麼雲裡霧裡,前言不搭後語的!」
美色誤人。
這話我倒是深以為然,不禁抬眼,恨恨去看那位驕矜尊貴的太子殿下。
誰料亓華也正端著瓷盞,眼神幽幽,意有所指地盯著我。
11
說美人誰是美人。
誰也沒料到,這無盡淵邊正在沉睡,如一團肉泥一樣的醜陋魔物,竟然名叫「美人燈」。
多虧了映雪師姐活得久,見多識廣。
「為什麼叫美人燈?」
我們四人遠遠蟄伏,我掏出一支「三千煩惱」,緊張兮兮地問。
無盡淵的千丈懸崖下,便是熊熊燃燒的紅蓮業火,最接近九重地獄的地方。
無盡淵中,什麼仙術妖法都會失效。
簡單說來,有去,無回。
映雪師姐神色嚴肅:「因為……」
「轟隆」一聲,大地震動。
「小心!」
亓華沉聲喊道。
那魔獸頭上長著個巨大的醜陋肉瘤,在這一刻竟發出溫柔的橘黃色光芒。
再清醒時,我發現自己竟身處滄浪海之濱。
少年阿序在我身邊凝望著白浪翻滾的滄浪海,與飄浮在空中的無數仙島,神色寂然。
「阿序……」
我眼眶微熱,喚他一聲。
少年應聲回頭,眸光滟滟。
他似有猶豫,卻還是牽起我的手,聲音低沉卻溫柔。